第四十三章 巑岏青嶂壓孤城(4)
一時間地動山搖,彷彿地震一般,回頭看去,但見厚厚的水幕夾帶着巨石從天而降,水花四濺,激起高高的屏障。
我不由得苦笑,人都說:“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想我俞清朗活着的時候過得無比窩囊,臨死倒是轟轟烈烈了一把。小時候那個算命的說的果然沒錯,我當真是不同凡響,沒有主角的命,倒有主角的運……
岸上的士卒早就四散逃命去了,沒有了繩索的支持,我一下落入了水中,被湍急的水流帶着漂遠了好幾米。剛要浮出水面換氣,忽然頭頂被一陣壓力狠狠壓住,山崩帶來的巨大水流應聲而至,巨大的石塊重重撞擊着我的身體,捲起一個個大小分佈的漩渦。
我身不由己地跟着水流轉了好幾圈,體內的氧氣越來越少,便想就算是冒着撞破頭的危險,我也得緩一口氣。於是抬起手中的刀,閉着眼憑着感覺一點點地切斷纏在身上的網,然後踩着一塊石頭一借力,猛地探出頭去,終於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這邊我還沒來得及高興,突然身體一歪,轉頭看去,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已經漂到了瀑布邊緣。一句慘叫還沒出口,一股猛烈的水流忽的將我沖飛了出去,緊接着直直跌入了黑不見底的深淵,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仰面躺在淺灘之上,身上是黏膩的沙土,緊接着轉身撲倒在地,胸腔一痛嘔出幾口積水。
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但看天色這麼亮,想必雲珏已經獲救了吧,於是心中大好,就着清涼的微風打起盹來。
心情一好,身上的疼痛也減輕了許多,依靠太陽的方位確定了方向,我一瘸一拐地向渤陵軍紮營的地方走去。途中又見到了一些侯駿的士卒,看來他們還沒有完全放棄搜山的的念頭,只是已經錯過了抓捕的最佳時機,因此減少了人數。
我暗中對侯駿嗤之以鼻,覺得他未免太過小氣,大敵當前,自然是抗敵更為重要,如今卻為了一己私怨浪費兵力,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天,只記得太陽不斷升落,有種“一日三秋”的錯覺,恍然如夢。身上沒有一點兒食物,也沒有水,為了躲避巡山每天只吃野果度日,等看到“雲”字大旗的時候,我的兩頰都瘦得陷下去了,而且莫名地有種想哭的衝動。
從前念書的時候學過一句“近鄉情更怯”,如今到了自己身上總算有了深切體會。抬腳跑了幾步,忽然看見渤陵軍的營外披了一層白布。
我心裏一緊,這是高位將領犧牲時才有的禮節,營中能有這待遇的只有我和雲珏,難道他沒有得救?
想到這裏,我的心跳驟然加快,腳下躊躇不已,不敢再向前一步,生怕進去之後見到的是雲珏的棺槨。
記得雲珏和我開玩笑時說過:“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曾經我還看不上這句話,覺得太過悲觀,現在輪到了自己,心中竟然也起了視死如歸一般的念頭。
我使勁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一些,努力告訴自己不能退縮。我和雲珏同是攻打平州的將領,他若是不在了,就得由我繼續接替,我應該為他報仇,而不是頹廢放棄。因為我們代表的不僅是自己,更代表着那些與我們一同出征的將士,我不能讓他們因此被視為逃兵,任由他們永遠被別人瞧不起。
想到這,我大步向軍營走去,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無論最終是什麼結果,我都得獨自承受。
走到大門口,一個守門將士攔住了我,看了看我身上的軍服,叫我報出自己的姓名和職務。
“渤陵昭武校尉俞清朗。”
那將士一愣,轉身跑進去通報。我心裏有些奇怪,以我的職位是不需要走這些過場的。還沒等我想明白,忽然見到一隊士卒提刀趕了過來,見到我叫道:“抓住她!別叫她跑了!”
我不明所以,隨即心裏驟然一緊,心想糟糕,不會是我的內應身份被他們發現了吧……
正想着,忽見刀光一閃,一把雪亮的長刀就要架到我的脖子上。我迅速應變,身體向後一倒,左手撐地,堪堪躲開了這一刀。同時在下一個瞬間,右手手腕翻轉,快速抽出從唐副將那奪來的佩刀,抬手一揮,將那把長刀打落在地。
一回身,忽然身側又伸出一支長槍向我刺來。我後仰躲過,刀鋒一轉直直切斷了那長槍的長桿,力道之大,直震得我虎口發麻。
眾將士見狀均是一呆,就連我也愣住了。旁人不知道這刀的來歷,我卻非常清楚。按理說“副將”這官職並沒有很高,那個唐副將是從哪弄了這麼一把削鐵如泥的佩刀呢?
心裏雖然奇怪,可手下卻沒有一絲停頓。這些將士身上都穿着作戰的鎧甲,本就不如我的便裝輕巧,我利用之間靈巧性的差別,周旋了幾輪便將他們悉數撂倒。
身後傳來追逐的腳步聲,我猜是有士卒前來支援,腳下更快,頭也不回地向來路返回。倒不是我想臨陣脫逃,而是我不想再對他們動手。在渤陵的這幾個月,我深深地覺得這些將士都是很好的人,為人磊落大方,對我也很友好。倘若我身上不曾背負着責任,只怕我早就已經心甘情願地加入他們了。
這邊我正快速地跑着,身後忽然襲來一陣勁風。我感受着這風力的來路,腳下驟然一停,緊接着一道銀光閃過,一把泛着青光的長劍狠狠插入我身前一尺的地面里,劍氣逼人,濺起一陣輕微的塵煙。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心如擂鼓。這是戰場上常見的警告,意思是倘若再向前行進一步,對方就不再留情,立刻殺無赦。
我緩緩閉上了眼睛,如今伸頭是一刀,縮頭還是一刀,可謂是進退兩難。我根本毫無退路,看來這次是註定要折在平州了。
正準備昂首就死,忽聽身後有一人獨自向這邊走來,腳步異常遲緩,像是心有猶疑,又或者是無法確定。
腳步聲一直延伸到我的身後,許久,只聽那人緩緩開口:“清朗……是你……回來了么?”
我心頭猛然一陣,難以置信地回過身去,只見雲珏神色黯然地站在我的面前,精神很差,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此時他的整個人彷彿都是慘白慘白的,讓我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回憶起他往日意氣風發的神色,我的鼻子不由得一酸,伸出手去,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哽咽着說不出話來,生怕這次的相逢又是我頭腦中的幻想——
“許久不見,你……怎麼邋遢成這個……樣子……”
說著自己卻忍不住淚落如雨。
雲珏的眼圈也是微微發紅,伸手一把把我緊緊拉入懷中,反手輕輕撫摸着我的頭髮,手上卻是不住地顫抖,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幾回魂夢與君同,相逢猶恐是夢中。
那一刻,什麼大興,什麼責任,通通都在我的腦中抹去,眼前只有那一片耀眼的銀光。天地之間,萬物之中,周遭的一切在此時全都溶化成一片朦朧水影,世間彷彿只剩下了我與雲珏兩個人一般。
金戈鐵馬,烽火狼煙,亂世之中的生離死別只在一念之間。我拼盡了全力,獨自跋山涉水而來,只為了與你相逢的這一面之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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