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離火

第6章 離火

司天台的正堂寬闊敞亮,各項佈置都副於天數。八方八扇大窗,象徵北斗七星的七椽樑柱上各各垂落下來五帝五色幡,上連藻頂上的二十八宿,天頂正中開有天井,日光正正投射下來,那是日月之所從出。

趙主簿一臉老實相,這會子都快哭出來了:“我的姑奶奶啊,你就放過我吧,我好歹正七品了,哪有那個膽子赴樂留娼?”他指着自己的老臉道,“你看看,你看看我都多老的人了,我去你們扶香閣,難道誰還會招待我?”

“我不管。”阿苦幹脆地道,她揚起頭,“等你們仙人來了再說。他不是會算嗎?你就讓他給算算,你三日前是不是真的去了扶香閣,睡了一個叫弋娘的女人卻沒給錢。”

“弋娘是誰?”

聽到這個淡淡的聲音,阿苦的心頓時停了一拍。

她竟然不敢轉過頭去。

“仙人呢?”她大叫,“叫你們仙人來。”

沒有人說話。

沒有人提醒她,她身後這個弱冠少年,便是她要找的所謂仙人。

未殊看着滿屋子日月星辰中央的那個陰魂不散的女孩,慢慢地道:“原來不是睡了你。”

聽到這話,無妄險些噴出一口血來。他家公子連女人都沒見過幾個,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一個多麼不好的詞,只是照着這女孩的說辭,就帶着這樣無辜的表情,說出了這樣讓人噴血的話……他一定要看緊了公子,絕不能讓這個妓院出身的臭丫頭把公子帶壞了!

阿苦只覺一股血氣直接衝上了腦子,把她整張臉都燒得通紅,然後又嘩啦一下衝下了腳底,她的表情復歸於一片慘白。她猛地轉過身,破口道:“你什麼意思?”

未殊怔了一怔,“我的意思,他不是睡了你,為什麼是你來?——還是說,你就是弋娘?”

無妄扶住了額頭。

阿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晌,咬着牙道:“弋娘是我娘!”

趙主簿哇地一聲哭喪着臉跑到了未殊身邊:“仙人,仙人你給評評理啊!九坊那種地方,我可是從來不去的啊!你也知道,我家有隻母老虎——”

“我不知道。”未殊道。

趙主簿傻眼了。

他再是遲鈍,也聽出了仙人這簡簡單單四個字裏蘊含的淺淡如無的不耐。阿苦看了他半晌,忽然道:“你就是那個仙人?”

無妄開口了:“不錯,這便是聖上欽封的容成仙人。”

阿苦靜了靜,仍是看着白衣人,“我以為你老得多。”

無妄猛一咳嗽,“小姑娘話本聽多了吧?”

阿苦冷笑一聲,踏前一步,“仙人不是會算命嗎?你算一算他去了哪裏不就行了?”

未殊又看了她一眼,好像是覺得她很有趣,也好像是覺得她很滑稽。她被這眼神莫名其妙地激怒了:“看看看,看什麼看,睡了人就要給錢,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沒有去過。”未殊好脾氣地開口,“趙主簿日日都來敝司報到,勤勤懇懇,你看他的眉心黯淡,顯然是久未行房……”

這一回,不僅是無妄和趙主簿,就連錢阿苦都結結實實地呆住了。

她睜大了一雙眼睛,櫻桃小口微微張成一個圓,舌頭打結了半天,不知過了多久,才喪心病狂地大喊:“你你你你——你這個流︶氓!”

未殊頓了一頓,又頓了一頓,“你說什麼?”

阿苦拚命甩了甩頭,“那個……我說你懂的真多。”想到自己今日來這裏的目的,她換上了一副堆笑的嘴臉,這幾個字卻像是從牙縫裏迸出來的。

趙主簿這才反應過來,又驚又喜又心有餘悸,“仙人明察秋毫,令下官佩服,佩服!”

“都在《太女玄經》上。”面對趙主簿,未殊的神色卻是淡淡的,淡得有些木然。

趙主簿頓時又想哭:我不就是書讀得少了點,你也不必這樣堂而皇之地說房中吧……他現在只想立刻消失:“下官這就去攻讀!”

“嗯。”未殊微微頷首,全不覺得自己剛才給他推薦了一本怎樣羞恥的書。趙主簿即刻腳底抹油地跑了,未殊也想往回走,卻又停住:“你還不走?”

一樣的聲調,一樣的音色,一樣的情緒。

阿苦聽見這四個字,就好像聽見了上天的神諭,她傻愣愣地抬起頭,心中想:你還記得我嗎?

你如果不記得我,為什麼會說出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樣的話?

“仙人!”她輕聲,“我——我——對不起!”

未殊不明就裏地蹙起了眉,“為何?”

她手捻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我那日假扮神君招搖撞騙,你好心不點破,今日我又來誣賴趙大人……我知錯了,仙人,對不起!”

未殊靜了許久,好像在努力地理解她這道歉的理由,末了,緩緩地道:“這與我沒有干係,你不必對我說。”

阿苦覺得與他對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她還是咬牙堅持下來了,“我——我想拜您為師,學習占卦!”

空氣凝固了。

聽見這話,無妄整個人好像被雷劈了,當先咋呼了起來:“你開玩笑吧你?你出身勾欄,心術不正,居然想賴着我家公子?你這樣的人,怎麼看得懂天命?”

“我哪樣了?”阿苦猛地轉過頭,惡狠狠地盯着他,“我出身勾欄,就一定心術不正嗎?仙人都沒發話,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天分?”

“你確實沒有天分。”

於是,仙人發話了。

無妄頓時得意了,乜斜着眼睛看向阿苦。

女孩那一雙瀲灧的眸子裏倏忽就凝聚起了水光。她似乎是真的忍了很久,可是到了這一刻,她還是決定繼續忍下去。所以她拚命把淚水收了回去,咬牙切齒地說出了兩個字:“未——殊。”

他陡然轉過了身。

無妄撓了撓頭,莫名其妙,“你說什麼?”

然而沒有人搭理他的問題。未殊緊緊地盯着眼前的女孩,這是無妄入司天台許多年來,第一次看見公子露出這樣的神色,好像……十分地在意什麼。

公子是從來不會在意任何事的。就算熒惑守心,彗星晝見,天雨血,石生水,他也不會有任何的動容。

可是今日,他卻特別奇怪,變得都不像他自己了。

女孩感覺到自己好像戳中了什麼秘密的氣泡,惶惑與歡喜的心情交雜,她壓低了聲音,又輕輕地喚了一聲:“未殊。”

除了御座上的大昌皇帝,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從來,沒有。

於是,也就從來沒有人,用這樣輕柔而安謐的聲音……喚他的名字。

“未殊,”女孩舔了舔嘴唇,好像一隻不知好歹的野貓,眼裏全是不加掩飾的希求,“教教我,好不好?你若不高興,我便不叫你師父,只要你肯教我,我一定好好兒學……”

“后夜子時,”他淡淡道,“到璇璣台來。”

女孩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他已轉過了身去往回走,無妄一臉驚愕地跟了上去。未幾,他聽見身後爆發出一陣歡呼。

真是奇怪……這有什麼可高興的。

他搖了搖頭,可是嘴角已不自禁沁出了一個微渺的笑容。

無妄覺得,自己一定是白日見鬼了。

三日後,夜中,子時,璇璣台。

高台之上,仲夏的風冷寂地拂過那人雪白的袍角。他負袖在後,微微仰頭,專註地看向星辰錯布的夜空。

星穹無垠,而他的白衣宛如飛翔的羽翼。

他到了多久了?自己遲到了嗎?

看見他的一刻,阿苦的心變得好輕好輕,好像要立刻就飛起來了一般。可是一下子又變得好重好重,好像要拖泥帶水地沉入深淵一般。她覺得自己莫名其妙,背地裏狠狠啐了一口,端了端不合身的衣裳,這才按着小葫蘆教給她的儀態步法,小心翼翼地碎步走過來。

“走卦位。”台上的人忽然開口了。隨即,又補充:“先天卦位。”

卦位?

還先天卦位?

那是什麼東西?

她愣愣地止住了步子,抬起頭看着他。

他終於將目光從天外收回,白玉階下,女孩一臉懵懂地與他對視。今夜月色薄蝕,反而是星群發亮,斑斑點點地落進女孩的眼睛裏,宛若銀河流動。

“你,”他頓了頓,“知道什麼是卦位嗎?”

自己竟然被鄙視了!

阿苦突然不知哪裏來的蠻橫,脖子一梗,“我當然知道!”

他不做聲了。

“天茫茫,地茫茫,太上老君幫我忙……”她閉着眼睛,念念有詞地往前邁出一步,踩了踩,什麼也沒有發生。她心中一喜,踩實了,又邁出下一步,“天靈靈,地靈靈,太白金星快顯靈……”

“——小心!”一聲清冽響起,下一瞬間她已被人帶得凌空飛起!她嚇得嗷嗷亂叫,雙手亂舞:“啊啊啊我什麼都不知道太白金星放過我……”

他的手攬着她的腰肢,手底的觸感是意外的溫軟。聽見她的叫聲,他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風聲呼嘯過耳,卻只是剎那之間的事情。當他帶着她踏過四十九個卦位穩穩地落在了璇璣台上,她還緊緊地閉着眼,恐慌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他似乎斟酌了很久,才終於說出了精挑細選的三個字:“沒事了。”

咦,是他的聲音?

阿苦眨了眨眼睛,終於看清了眼前的人。寬大的白袍子在風中獵獵作響,他的背後就是遼遠的星空。視域裏一亮一暗,她怔怔地轉過頭去,看着白玉階上突然冒起的火焰。

“這、這是怎麼回事?”這些火焰是哪來的?

他卻靜靜地道:“不懂就不要裝懂。”

意識慢慢地回到腦海,難道,難道是自己方才走錯了,動了機關?臉上頓時惱成了緋紅,方才……方才若不是他……

方才被她自己刻意關閉掉的感官也漸漸地回到了四肢百骸。他早已把手抽回去了,可是她這時卻感覺到了他留在自己腰間的熱度。

她的表情瞬息萬變,最後,卻歸於一種奇特的安然。

“我叫阿苦。”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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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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