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夙諾
師父來璐王府接阿苦時,神色並不太好看。
阿苦自然很想問問師父和爹爹都聊了些啥、聊得咋樣,可師父一進門便直接去找小王爺,她連個問話的空隙都沒有。
杜攸辭卻也風塵僕僕地跟了進來。
阿苦驚訝地道:“杜大人也去了十五宅嗎?”
杜攸辭的腳步微微一頓,微笑側首:“是阿苦?”又道,“在下與尊師一同去了十五宅。”
呃……難道自己的爹爹那麼可怕,師父都不敢一個人去提親,還要拉上杜醫正?
她一路跟着杜攸辭轉過抄手游廊,春光明媚,前方男子的身形卻莫名壓抑人心。她忽然發現,師父的朋友也和師父一樣,來路不明,神秘莫測。杜醫正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杜攸辭一直走到了小池上的一間水榭,這才轉過身,略帶疑惑地:“阿苦?”
似乎她不該跟過來的。
她的腳步往後挪,一點點挪出了小浮橋,訕訕道:“你們聊,你們聊。”
水榭之中,茶香輕溢,小窗支起,未殊執着茶盞向外望去,只見那一池新綠,春色便一忽兒從那池水裏冒了出來。青蔥之間,隱約似見青衣短打的小僕從廊上過,身形輕捷。
“你知道他是誰。”
半晌,未殊開口,卻是這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然而水榭中的另外兩人卻並不驚訝。
未殊轉過頭來,黑沉沉的眼掃過這兩人,“你們都知道他是誰。”
杜攸辭側過頭去,片刻,說道:“我知道十五宅里住着誰,所以你才當真不該進去……昂統領雖然會放你進去,但這於你實在不合適。”
晏瀾卻不耐煩:“那是前朝餘孽,你身份敏感,不該找他。”
未殊目中的光倏忽一盛,又倏忽暗滅。
“我只想問清楚一些事情。”他說。
杜攸辭似乎思考了片時,才慢慢道:“仙人……想起來了多少?”
未殊道:“你很希望我想起來嗎?”
杜攸辭一怔,“那是自然……”
“我只想起來我是個騙子。”未殊的話音淡淡地,好像沒有分毫的情緒,“我給聖上指路、佈陣,還幫聖上攻破了龍首山。”
杜攸辭那雙空空的眼眸深處彷彿有些微螢火之光,緩慢飄搖:“不止如此。”
未殊抿緊了沒有血色的雙唇。杜攸辭卻又微微笑了:“不急,不急,先喝茶。”
未殊低頭凝視那碧色澄透的茶盞。這一回是真的好茶,小王爺拿出了看家的本事。可是他卻無端想起了一雙執拗的眼,想起一個水花四濺的清晨,他輕輕將茶盞放回案上:“我已戒茶了。”
晏瀾大驚:“什麼?你——你居然能戒茶?”
“嗯,”未殊不以為意,“阿苦不讓我喝茶。她會吵。”
晏瀾的表情好像生吃了一個臭雞蛋。他轉頭看向杜攸辭,杜攸辭笑得更歡暢了,空洞的眼裏好似都有了亮光。
“你這樣,”晏瀾咽了口唾沫,“你這樣是不對的你知不知道?你不能把人家小丫頭給拖下水……”
杜攸辭清咳兩聲,“小王爺。”
未殊卻已望了過來,“什麼意思?”
他的神情從來沒有變過。在座的雖然都是他的多年好友,卻誰也沒有無妄的本事,從那一張面癱臉上辨別出他細微的情緒變化。杜攸辭已經不再說話了,晏瀾只能很忐忑地顧左右而言他:“你說你,畢竟是五品京官,聖上又那麼看重你……說不定聖上會給你指婚呢?總不好娶一個……娼家的丫頭。”
未殊微微蹙眉,“她不是娼籍。”
“是是是,”晏瀾翻了個白眼,這人聽話從來聽不見重點,“我的意思……”
“娶她,你是說,”未殊頓了頓,“——成親?”
晏瀾噎住,半晌,拿手在未殊眼前揮了揮,“你搞什麼?你還清醒吧?不要告訴我,你從沒想過跟她成親?”
未殊卻抬眼,眼中光芒清澈,卻似個剛出生的孩童,“我沒想過。怎樣才能成親?”
杜攸辭按住了即將發作的小王爺,低笑道:“自然要兩相歡喜了才能成親。還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是京官,恐還要上報朝廷,交聖上裁奪。”
未殊道:“成親了,就可日日在一起?”
“是啊。”
“可我現在就與她日日在一起。”
杜攸辭忖度片刻,“夫妻廝守與尋常陪伴不同。兩人一旦結為夫婦,便須同心同德、不離不棄,還可生兒育女,總之……總之,嫁娶乃人生大事,對方須是你心目中最特別的人方可。”
未殊靜了。
晏瀾看着他,那樣俊俏風流的樣貌,那樣愚蠢無知的腦袋……真想撬開來看看那裏面都裝了些什麼啊。
未殊卻也在這時望向了晏瀾,低低開口:“成親既是如此便巧,你為何不娶莫姑娘?”
晏瀾苦笑:“她爹不同意。”
未殊稍稍挑了眉,“你是王爺。”
晏瀾道:“可她也很在乎她爹。”
“是么?”未殊似乎是下意識地應了一句,目光微微沉落了,“……阿苦也很在乎她的父親。”
“然而你連他的面都見不着。”晏瀾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未殊忽然站了起來。晏瀾張口叫道:“哎,你這就走啦?”
未殊稍低頭,“你們不說實話,多留無益。”
晏瀾的腦子還沒轉過來,杜攸辭卻先笑了:“仙人一向是聰明剔透,就算被小王爺胡攪蠻纏一番,也總還記得我們原先在聊些什麼。”
晏瀾瞠目:“我們原先在聊什麼?難道我們不是本來就在聊女人?”
“……”
“……”
杜攸辭按了按太陽穴,仍是很有修養地道:“仙人,你都想起來了,這是好事。我們……都等得很辛苦。”
未殊的目光自他身上漸漸移到晏瀾身上。這兩個他認識已久的好友,都很從容地等待他的質詢,他卻只有寥寥一笑,“你們在等什麼?”
杜攸辭微笑以應:“在等天下太平。”
未殊頓住,側首,竹外春色如酒,自那漣漪間蔓延出來。偶爾聞見鳥雀啁啾,這璐王府里倒仿如世外的雅緻。
刀兵殺伐,都隱在了看不見的地方,隱在了朝堂上、後宮中、官署里。而老百姓並不需要知道這些。
或許,這就叫太平盛世了?
他殺了那麼多人,他背叛了那麼多人,換來的這樣的太平盛世,卻好像並不屬於他。
而杜攸辭還在耳畔循循善誘,他說,大曆遺民躲躲藏藏凄凄慘慘,漢人在舍盧人治下比狗還不如,作為衛氏子孫,仙人理應承擔自己的責任……混混沌沌間,杜攸辭的最後一句話落得溫和而有力:“……唯有小王爺可以。”
“仙人,”晏瀾已快要忍不住,“我爹——你知道的,聖上他殺了我爹——”那雙淺色的瞳眸里似有暗火在燒灼,將年輕人俊朗的臉色都燒成一片晦暗,稱謂也不經意地變了,“這話本王與旁人不敢說,與任何人都不敢說,但本王相信你……本王的父親兀達,才是天賜的可汗!”
未殊的表情似有些微的震動,轉瞬又歸於平靜。他垂下眼瞼,長發拂落肩頭,容色仍是慣常的蒼白。
所有人都在找尋自己的父親,所有人都念念不忘自己的父親。
可是,我的父親,我還能去哪裏找尋他呢?
“小王爺,”許久,未殊恭恭敬敬地後退了兩步,躬身行禮,這姿態令晏瀾倏然刺痛,“今上無子,王爺又掌禁軍,勝算頗高。微臣先祝王爺旗開得勝,開萬世一統之業。”
晏瀾臉上陣紅陣白。他平時怨念仙人不懂禮貌,可當這人當真與人講起禮貌來時,卻是那麼地可恨。“你……你什麼意思?”晏瀾顫聲問,“你是仙人,堪天輿地,本王需要你的幫助……而況你是……”
“微臣能做什麼呢?”未殊直起身來,眉宇溫和,竟如是看着犯錯的孩子,那樣一種久遠的寬容。
晏瀾訥訥:“你難道不能……幫我算算……”
未殊沉默片時,慢慢道:“占者本如醫者,微臣所知之事,杜醫正大約也早已知曉。小王爺有杜醫正做臂助,又何必問微臣?”
晏瀾微驚,轉頭去看杜攸辭,後者神容微斂,似乎在嚴肅地思索這句話。未殊又望了一眼窗外,道:“王爺若當真有心大寶,便不該再與微臣多作來往。以免聖上懷疑王爺……通敵。”
末尾兩個字微微下沉,說完,他已負袖而去。
並不搭理他們的回應,也並不希求他們的客套。
容成仙人,一向是一個孤僻到寂寞的人。
可是他走出水榭,略微加快的步履卻是為迎向那個春日下蔫蔫兒的小丫頭。
看到他來,丫頭的眼睛都亮了,三兩步跑上浮橋,卻又犯了擰,絞着衣帶子在那邊矯情。他不自覺噙了笑,腳步穩穩地踏在木浮橋上,他彷彿聽見了橋下的水花聲,彷彿看見了水花之下的游魚與水藻,溫柔,黏膩,痴纏。
他忽然想,也許就這樣,一輩子,也不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