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惑溺

第47章 惑溺

可是她竟還偏偏要說話。

“那個,”她一眨也不眨地凝視着他的側臉,“以後殺人這種事……還是要謹慎,謹慎哈。”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似乎只是簡單的應承,並沒聽到心裏去。

“人命終究不是兒戲,誰都不是天生該死的……”她卻十分嚴肅認真,“你武功那麼高,是不是殺過很多人?我得去法嚴寺給你求一求,洗一洗你的業才行……”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

這個笑很冷,冷得讓她僵在了當地。

“我不知道。”他頓了頓,又道,“我不知道我殺了多少人。”

她獃獃地看着他。

“那總之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還不到十歲,卻已經跟着聖上的軍隊走了很多地方。”

“你不是……從小就困在考星塔里的嗎?”她張口結舌。

“那是聖上騙我的。”他的目光里火焰跳動,“我從十四歲起便一直在服藥,忘記了很多之前的事情。”

師父十四歲……那是太燁四年。

那一年,她五歲。

阿苦的心突然劇烈地跳了起來。

“之前,我隨他南征北戰,打下了大曆的江山。”他低聲,“我善觀天象,知兵陰陽法,他問我事情,我知無不言。”

“所以……”阿苦獃獃地,“你還是大昌的開國功臣?”

他怪異地看了她一眼,“算是吧。”

“哇……”阿苦矯舌不下,“師父好厲害……”

他的表情愈加古怪,“你不覺得我該死嗎?”

“什、什麼?”

“他們都認為我是叛徒,我該去死。”

師父的話音很平靜,不知道這尖刀一樣的話語是在心裏滾過多少遍了,才能說得這麼平靜。

“不、不是這樣的。”阿苦將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你當時不過是個小孩兒,是聖上將你養大,你哪裏認識什麼大曆人?你雖然是漢人,卻也不必為大曆賣命啊。”

未殊全身一震,竟是半晌說不出話來。

阿苦想了想,又道:“其實我覺得,現在這樣也挺好。若在大曆皇帝的手底下,我和我娘恐怕還吃不飽、穿不暖呢。”

她說著話,腿腳便無意識地去踢那火星子。好幾次險些燃起來,她總能剛剛好地收回。他默默地看着她鬧,她總是喜歡這一類危險而刺激的遊戲。

外間的雨聲已輕至不可聞。夜色溫柔,那經年的夢魘似乎已離他遠去,眼前只有這火焰樣的少女,對着他笑。她明明幼稚無知,卻好像比任何人都更加理解他的心事,他與杜攸辭、與小王爺、與無妄都說不出口的話,卻偏能在她面前,安心地吐露。

她眨了眨眼睛,凝注着他。火光之畔,她的睫毛稍稍垂落,宛如斂翅的蝶。他心頭微微一動,好像有一道閘門突然打開了,傾瀉出來的是光明還是黑暗,是歡喜還是恐懼,他竟分不清楚。這衝動推搡着他,令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捧住了她的臉。

她這一回卻沒有什麼反應。好像是嚇呆了,又好像是故作鎮定,潔白的牙齒輕輕咬着下唇,眼神往外飄,並不看他。

他的拇指輕輕撫摸她的頰,指腹上的紋路清晰可辨,指尖傳遞過來他心上的溫度,滾燙,彷彿是剛從火海里撈出來的。她似乎顫了一下,卻沒有躲開。

她真是膽大包天啊。

“阿苦,”他輕聲說,“你為何與旁人都不一樣?”

她怔了怔,強笑,“我自然與旁人都不一樣,我是大名鼎鼎的錢阿苦……”

“不,”他卻搖頭,“我過去一定見過你。”

她的笑容僵住。

他很認真地打量她的面容,似乎要將她刻進心裏;她被他這剝皮拆骨般的目光盯得頗不自在,掙了掙道:“也許吧……”

他終於是放棄了。微微一笑,放開了手,溫和地道:“也許吧。”

她卻沒來由地又感到失落。他連元道年間的事情都能想起來,卻偏偏記不起太燁四年的她。

他仍是那樣微笑地看着她,“我總歸是等了你很久了,倒似是欠了你的。”

她撅起嘴,“你當然欠了我的。”

他信以為真,緊張起來,“我欠了你什麼?”

“我沒吃晚飯!”她哭喪着臉道。

***

這一晚阿苦終究沒能吃上晚飯。

夜已很深了,她口上叫得凶,眼皮子早已打架,在未殊思考着去哪裏覓食的當口,她身子一歪,已挨着火堆睡了過去。

她睡得並不安穩。眼底總似有跳躍的火光,呼啦啦撕扯開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她想跑遠開去,遠了再回頭,卻看見那血口子全長在師父雪白的衣襟上。

這不是她第一回做這樣的夢了。

而後天色又變得晴朗,日盤掛在東頭,金燦燦地耀眼。師父站在很遠的地方,傷口都已癒合,師父的神色很暗。她歡喜地朝他奔過去,他卻突然化作了一攤水。

白衣頃刻間崩塌瓦解,是真的,一攤水。

她嚇得尖叫出聲——

“嘩——”一陣大風驟然刮過,後半夜的火堆倏忽就滅了。

整間屋子陷入了黑暗,彷彿她還在方才的夢裏,彷彿是永不能醒來了。

“師父!”她的聲音都在發顫,摸索着下了床,腳邊不知踢到了什麼東西,驚得她貓兒一樣又尖叫了好幾聲。然而黑暗之中並沒有人配合她,她終於也自覺無趣了,踢來踢去、熟門熟路地走出了門。

師父去哪裏了?

月光之下,山嶺寂靜。蛙聲仍在起起伏伏,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師父能殺人,不會有危險。

她理所當然地想道。

更深露重,涼氣從鞋底往上竄,沁入四肢百骸。她不自禁攏了攏衣襟,往屋後走了幾步,便聽見淅瀝瀝的水聲。

她眯起了眼,望向聲音來處。

她日前曾去沐浴的那處小池塘,正掩在草木蔥蘢之中。枝頭掛了幾件白色的衣衫,月光渺渺,彷彿那枝葉上的流霜,沿着樹榦悄然滑落到泥土裏,又延引到那脈脈的流水中去。

她抑住衝到喉嚨口的亢奮,一小步、一小步地往那池塘蹩去,悄閃身躲在一棵大樹之後,又偷偷地探出頭去。

月華如水,流水如月。

男人瘦而精實的身軀,便裸裎在這水月之間。

阿苦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側身站立,池水將將沒至腰部。將雙手掬起一捧水淋在臉上,他仰起頭,雙眼緊閉,晶瑩的水珠顫抖地滑落下來,他的下頜,他的喉結,他的胸膛……風飄來,促得那水珠亂滾,倒映着萬千月華,又投入那深深流水。

她現在只有一個願望。

她希望自己能變作那其中一顆小小水珠,被他的雙手捧起,流過他的身軀。她不求更多的流連,也無需特別的注目。

她只希望能與他有片刻的相依,而後,她是歸入川海,還是蒸騰上天,都了無遺憾。

***

未殊察覺到林中有人。

呼吸急促,氣息虛浮,顯然不是什麼高手。身量嬌小,腳步輕軟,估計還是個女人。

他又洗了把臉,便往回走。

師父突然正面轉身,阿苦猝不及防駭了一跳,立刻躲去了樹后,掩耳盜鈴地閉上了眼。

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看見……

“你看見了?”是師父清淡的聲音,似個悠閑的獵人,好整以暇地等她自投羅網。

她認命地睜開眼,便見到師父已披好衣裳,正在系腰帶。長發仍是濕漉漉的,將肩頭的衣衫濡濕了一片,又往下,勾勒出胸膛的形狀來。

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終於忍不住,上前伸出了手。

她大聲:“你你你做什麼?”

他的手指在她鼻下輕輕一劃,面無表情地道:“你流鼻血了。”

她將手按住人中,一仰頭,像條垂死掙扎的魚一樣跳了起來:“你欺負人!”

他終於綳不住,笑了。

素來是安靜的人,便連笑容都很安靜。深黑的眼睛裏盛了月光,盈盈地捧過來,令人感覺自己似是被珍惜和愛護的。阿苦好不容易收了鼻血,拿塊布塞在鼻孔上,朝天輕輕哼了口氣,卻仍舊不敢看他。

“到底是誰欺負誰?”他的眼底仍蘊着笑意,表情卻嚴肅得很,“你大半夜不好好睡覺,跑來偷看些什麼?”

“當然是偷看你啊。”阿苦梗着脖子道。

他眉宇微舒,“好看嗎?”

“好看!”阿苦不假思索。

他又微微笑了,手拍了拍她的頭。每拍一下,她就自發矮了一寸。末了,她終於忍不住:“別拍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兒。”

他的手在半空裏頓了頓,卻忽然環過她的肩,將她抱住了。

...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千里相許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千里相許
上一章下一章

第47章 惑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