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同行

第45章 同行

阿苦卻已然興奮起來,當先一步朝着最近的城障跋涉過去。手舞足蹈地比劃着,口中還喋喋不休:“說書先生講過,舍盧人就是從這邊攻進來的,當年池將軍把龍首山守得固若金湯,大曆人都以為不會有事,誰知道敬毅皇帝卻中了人家的反間計,硬是逼得池將軍撤軍回城,結果就呼啦啦……”

未殊跟在她身後,表情始終淡淡,也不知他到底有沒有在聽。

“要我說啊,敬毅皇帝真是很討厭。”阿苦站在群山之巔,叉腰回頭,煞有介事地指點江山,“池將軍明明是好人,他怎麼能冤枉好人呢?再說舍盧人攻城了,他不帶頭迎戰也就罷了,怎麼自己卻先溜了呢?他好歹也是皇帝,尋常人能跑,可皇帝不能跑啊!”

“皇帝為什麼不能跑?”未殊忽然插-進話來。

“呃?”阿苦一愣,一雙圓圓的眼,黑白分明地望着他。

他便知道她並不能理解,於是耐心道:“我卻聽聞敬毅皇帝當初並非恐慌潛逃,而是去追……一個人了。”話甫出口,他便怔住,自己如何會知道這樣的事情?

阿苦並沒發現他的異樣,撓了撓頭,又看向朦朧日光下那長長的烽火線,“如果是這樣……那他也是做錯事了。一個人,怎麼會比一個國家還重要?我雖然不學無術,可天天聽莫先生、聽竇三娘說,舍盧人屠城,將他們的親人都殺害了……”

未殊靜了片刻,彷彿安慰她一般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理由。如果敬毅皇帝自己會後悔,我們也不必去責備他了。”

阿苦不說話了。烏雲掠來,漸漸堆積成灰黑一片,墨漬般染污了大片天空。太陽的光芒漸漸收縮,眼前的群山上光影游移,不多時那連綿成片的烽燧便黯淡下來,成了真正的前朝廢墟。

她垂下眼瞼,低聲:“要下雨了。”

他看着她。

她終究沒忍住,脫口道:“你說的不對。”

“嗯?”

“我們每個人固然要為自己做的事負責。”她的目光微微發燙,“可是怎麼能說與他人就毫無干係?你這樣說,未免……未免太也無情了。”

無情?

倒是個很新鮮的說法。

他認真思考了一會,或許的確是這樣。可是又希圖辯解一二:“我只是相信敬毅皇帝有他的苦衷。”

阿苦睜大了眼睛,疑惑地看向他。

“他……”未殊措辭很艱難,“他不是一個忠奸不辨、臨陣脫逃的壞皇帝。”

“師父見過敬毅皇帝嗎?”阿苦驚訝地道。

“……”未殊難以面對她執着的眼神,“沒有。”

阿苦端詳地看了他半天,慢慢地道:“師父。”

“嗯?”

她撇了撇嘴,卻不知從何說起。昨夜那一連串的腥風血雨仍在心腔中回蕩,伴着此刻烏雲低壓的天色,愈加令她窒悶煩躁。她抓了一把頭髮,苦惱地道:“我……我不知道師父原來還會武功。”

未殊不覺有異:“我一直會。”

她低聲問:“那師父以前殺過人嗎?”

未殊怔住。

她問得太直白,竟像一道閃電突然劈在他腦海,有什麼東西訇然裂開了。就在這時,雷聲在千山之外響起,雨點卻砸落在了眼前。

“啊呀,這麼快就落雨啦!”阿苦措手不及,大叫着去拉他,“快走吧!”

這回變作是她拉着他。她眼睛盯着前方那座烽燧,腳下一氣亂走,山林間雨水稀疏,只沿着葉脈嘩啦啦灌下,打濕了她的鞋襪。她一身薄綠衣衫,身形輕盈,就像棲遲在林中花草間的小小蜻蜓,又像毛羽發亮的雲雀,即在雨中,也不曾滯了飛舞。

雨聲漸漸掩蓋住了其他一切嘈亂。也許被人拉着往前走實在是太安逸了,他的頭腦有些昏沉,似乎不再分得清真假虛實。他依稀聽見了整齊劃一的兵戈聲,正響在這山中秋雨的迷濛水影里,戰馬的蹄鐵“噔噔”有致地踏在濕潤的山路上,濺起好一片泥濘……

玄黑的旌旗在雨中捲起,領頭的人披着塞外的狼皮大氅,眉宇英烈,一回頭間,殺氣凝聚。

“為何會下雨?”那人問他,聲音冰冷得好像雨中振響的刀劍。

他沉穩地回答:“我以為下雨更好。”

馬背上的男人看了他半晌,微微笑了。那笑容是睥睨天下的豪氣,也是睥睨天下的寂寥。

“我便信你這一回。”男人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若敗了,你也活不成。”

雨聲更大、更急,彷彿催戰的大鼓,直敲人心。他頭痛欲裂,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在眼底,只剩了女孩的綠羅裙,被雨水洗得刺目。他想跟上去,胸口卻提不上一口氣,險些被地上的枯枝絆倒,阿苦連忙回身扶住了他。

她一接觸到他便駭得一跳:“好燙——你好燙!”

未殊薄唇發白,雙眼凝視着她,那一種近乎絕望的掙扎神情令她心頭髮憷:“師父……怎麼了?我們馬上就走到了……”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五指用力,撐着自己站直了身。她趕緊攙住他,也不顧去計較他將自己肩膀抓得有多疼。他似乎是想自己走的,卻根本邁不動步子,她急得跺腳:“你就靠着我,我帶你走,成不成啊!”

雨把澄澹的天空都變作了曖昧的青灰。馬上就要入夜了。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目光便回復了清明。他甚至還低聲問她:“方才弄疼你了?”

她臉上一紅,大聲:“沒有!你走不走啊你……”

“我知道近路。”他說,帶她走入了旁邊的灌木叢中。

那一座烽燧看起來是最近,真當他們走到時,天已昏昏矣。摸到那座磚土城牆被雨水沖得稀里嘩啦的牆根時,阿苦實在是一點欣賞風景的心情都沒有了。轉頭一看,師父的臉色還是那麼白,目光還是那麼黑,她現在開始懷疑,其實這才是師父的常態。

疲憊但冷靜,孤獨卻淡漠。或許這才是師父的常態。

未殊走了進去。

這是千萬座烽燧中很尋常的一座。城下是士兵駐守的居處,城上是舉火和站崗的城堞。士卒所居自然取地勢高處,雨水不至於倒灌進來,但砌牆的磚土早在年月中鬆軟成了一團灰泥,雨氣毫不費力地侵入,將滿屋都染得潮濕發霉。他走了幾步,腳下便踢到了幾枝箭,木製的箭桿都已腐爛,只餘生銹的鐵鏃,彷彿還被雨水耀出昔日的鋒芒。

屋中還有一張桌子,一張極大的床席,牆上懸着的壁燈里,燈油早已凝固了。

阿苦並不知道師父這樣仔仔細細是在打量什麼,她只是很擔憂:“師父,你是不是發熱……”

他低着頭,聲音沙啞,“阿苦。”袍袖下的手指無意識地摳弄着桌子上的污漬,“我又在做噩夢了。”

那是一團血漬。阿苦沒有看見。

這樣柔軟的師父……她的心莫名一動,聲調都放得輕柔了:“我在這裏,怎麼會有噩夢?竇三娘說,我才是噩夢……”說完她還自顧自地笑了,他卻沒有配合地笑出聲,弄得她有些尷尬,“師父?”

他靜靜望着她。

明明是風雨如晦的秋暮,明明是荒無人煙的山中廢墟,明明是寒冷而陳舊的空氣。

他的目光卻在發燙,燙得令她面紅耳赤,心跳驟然一停,旋即又更加猛烈地跳動起來。

她動了動嘴唇,希圖從乾燥的喉嚨里找回些許理智,此時此地,顯然不合適犯花痴……“我沒有帶葯……”她急急地道,“你全身都濕了,應當先換衣裳——我去找找看這裏還有什麼,興許有火爐子。”

她即刻舉足,衣袖卻被人抓住了。她愣怔回頭,師父抿了抿唇,道:“我們去地下。”

她愕然,“地下?”

他點了點頭,“地下另有一室。”

她驚聲:“——你怎麼知道?”

他沉默了很久。

“因為我來過。”

“我曾經忘記了一些事情。”他低聲說,“這裏……太熟悉……令我頭痛。”

一個善良的老兵將被雨淋得瑟瑟發抖的小男孩帶進來,給他烘乾衣裳,給他倒上美酒,給他好吃的奶酪。

“這可是北邊舍盧人的玩意。”老兵笑得憨厚,“西平京里的人都吃不到呢!你這孩子,怎麼在這裏亂走?到處都是舍盧人啊!”

他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觀察着這烽燧的構造。

當美酒飲盡,風雨仍舊不息,老兵罵罵咧咧地出去看了一圈,回來時卻滿臉憂急,風雨伴隨着刀兵交擊之聲震響在那扇破舊的木門之外:“居然已經打到這裏來了!你過來,我帶你躲起來!”

他不太理解老兵的好心,不過還是跟過去了。原來在這烽燧下的小屋裏還別有洞天,從廚房的灶台下鑽進去,有一座掩藏極好的地窖,裏面堆滿了武器和炸-葯。

老兵手忙腳亂地把他塞進去,他猶在問:“舍盧人多嗎?”

老兵摸了摸他的頭,努力一笑:“不多,小打小鬧的習慣了。”

他低下頭,抱緊膝蓋,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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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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