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飄瓦

第38章 飄瓦

送走古公公后,未殊遲遲沒有回後院去。

無妄端一碗濃茶湊上前來,“公子,用茶么?”

未殊掃他一眼。

無妄笑得很可親:“此去一場惡戰,小的特抓了兩大把瓜片。”

未殊不言語,接過茶碗便喝,濃釅的苦茶滋味嗆得他猛一咳嗽,險些摔了茶碗。無妄連忙拿下來,急急道:“燙着了沒?”

未殊還是沉默。

無妄一跺腳,“我看上回阿苦在皇宮也沒受多少苦,聖上不見得會對她怎麼樣。”

“他當然不會讓她受苦。”未殊終於說話了,話里還泛着濃茶的苦味。

無妄道:“公子您也太良善了,人有時候就該渾一點兒,您看阿苦那丫頭多渾,壓根不把您放在心上……”

未殊又掃了他一眼,他乖覺地住口了。

未殊這才慢慢地道:“你說……方才古公公,為什麼要恭喜我?”

無妄將手放在嘴唇上,表示“我的嘴被縫住了”。

未殊道:“問你話,你說不說?”

慣常的清淡聲音,語調卻已失了平緩,略有些急促了,空氣里好像充滿了被方才的茶燙出的水泡,一個接一個地冒騰着。無妄於是將嘴邊線頭一扯,道:“因為聖上也喜歡阿苦啊。公子您想想,您的徒兒若進宮封了妃,您的輩分可就比聖上都高,嗬,您可得是小王爺的爺爺輩兒了!”

他後面的信口雌黃未殊統統沒聽見,“你怎麼知道聖上喜歡阿苦?”

無妄翻了個白眼,“行行行,我不知道。”

未殊自己想了想,卻又道:“聖上是喜歡阿苦。”

無妄一拍手:“可不是么,所以古公公上趕着來巴結您,眼看着阿苦要成他主子了……”

聽見“主子”一詞,未殊的瞳仁倏地一縮。“那也不見得。”未殊說,“阿苦不喜歡宮裏。”

無妄又翻了個白眼,“是是是,阿苦不喜歡宮裏。”

未殊起身往自己房間去,“你讓阿苦收拾收拾,我們馬上入宮。”

後院天井裏,阿苦聽了無妄的轉述后,眨了眨眼睛,“給聖上求雨的是我師父,關我什麼事兒呀?”

無妄卻湊上來,鼻子嗅了嗅,“我說阿苦丫頭啊,你跟我家公子,到底怎麼回事兒啊?”

阿苦往後一縮,發愣,“什麼怎麼回事兒?”

“你倒是想清楚啊,”無妄搖頭晃腦地道,“你想清楚了,也就省得我給你倆瞎操心,是吧?今兒個進宮,聖上要說了什麼,你可得拿捏着回答,別忘了你和我家公子可在一條船上。”

阿苦看他半晌,直將他看得發毛了,她才轉過臉去,道:“我怎麼就和你家公子在一條船上了?”

“唉,”未殊老成地嘆了口氣,“你說你別不彆扭……我跟着公子也有*年了,他那人是有點毛病,你要跟他計較這些,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怎麼還不更衣?”

無妄臉色刷地一變,轉身,便見未殊已換好了衣衫出來,正站在月門邊,並沒看向他們。

阿苦望過去,師父將長發束了起來,玉冠桐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白皙的頸項,素常的清俊之外,更多了一分凜凜然不可嚮邇的清冽,真如山巔上飄然走下的神君一般。有一顆水珠自他下頜滑到了喉骨上,又一顛,掉進了衣領之中。

阿苦便盯着那一滴未擦乾淨的茶水珠子出了神。

她自然並不想進宮,只是聖旨如此,終究不可違逆。然而師父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出的淡定也令她有些不舒服,她的行事一向是誰讓她不舒服她就讓誰更加不舒服,所以她穿出了一件綠羅生色綽子,罩着薄得透出肌膚的碧紗衫,下系一條暈裙,柔媚得直能漾出水來。

他看見她這身打扮,眉頭髮皺,轉過身去。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宮裏來接人的馬車邊,然後發現——

兩乘馬車。

兩乘不一樣的馬車。

她的心沉了一沉,便鑽進了那乘稍小一些的。車內一片珠光寶氣,還鋪了長絨地毯,隔着綉羅鞋撓得她腳心發癢。隱約聽得馬鞭凌空的響,馬兒緩緩起行了。

她不是傻子,她是在妓院長大的,男女之間那檔子事她不是不懂,她是太懂了。她知道皇帝看她的眼神,那就跟妓院裏的嫖客看花娘的眼神一模一樣。她討厭皇宮,不僅因為皇宮像一座巨大的妓院,更因為皇帝是一個所有人都不能違抗的嫖客。

便扶香閣的花娘,若不想接客也可以裝病發癲的;可哪個女子若不想搭理皇帝,恐怕便只有亡族滅家。

是因為這樣,所以師父才並不顧及她自己的感受么?

兩乘華輦穩穩行至北鳳闕,驗過名籍,宮門慢慢朝里打開。門上的千萬顆冷紅釘子映着春陽,無情地發著光。再行過福聖門,繞西闕樓,兩乘車便各自駛往了不同的方向。

琳琅殿。

阿苦是第二次來到這座陰沉沉的宮殿了。四面都是竹簾,一條條削得整齊的紫竹籤子挽着金絲絡,柔順地垂落下來,篩了光,篩了風,篩了涼氣和人影。阿苦抱着自己的雙臂在這空蕩蕩的小閣子裏走了幾遭,上回她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都沒有好好打量過這地方。

她的目光最後停在了牆上。

那是一堵面北的牆,光線晦暗,前面罩了灰色的簾帷,看起來還積了不少塵埃。皇宮之中,怎麼會有這樣冷清的所在?連洒掃的人都不來動它么?她的好奇心被勾起來,左右張望,閣外的宦官宮女都跟死人也似一點聲息都無,於是悄悄伸手,嘩一下拉開了那簾帷。

她頓時被嗆了滿口的灰。牆頂上的灰塵撲撲簌簌地下來,好像在刷洗着什麼一般。她咳了幾聲,轉臉再看,那牆上竟現出了一軸畫。

她漸漸睜大了眼睛。

那是一幅工筆仕女圖,畫的是一個女子斜倚着一張軟榻,手中捧着一隻熏爐,正對着一屋子的珍玩陳設發獃。

畫的背景極其繁複華麗。齊人高的博古架,上有寶玩古鼎、玉芝如意,屏風是嵌翡翠雲母的十二折,畫滿了孝子忠臣節婦烈女的故事。女子身後、銀鉤捲起的垂簾之外,更隱約可見層樓疊棟、畫閣雕梁,和幾筆冷漠勾勒的河山。

阿苦不是沒見過畫軸,扶香閣里什麼風雅的東西沒有?可是這幅畫的構架龐大、設色精巧,卻都是她身居市井所遠遠不能想像的。她甚至能清晰看見女子身下那鋪了紫貂皮的軟榻之下,畫師為那銅製矮足描上的金粉。

她不由咋舌。

這麼……奢侈。

只有皇宮裏御用的畫師,才能用這樣僭越的色彩,畫出這樣高貴的圖景。

可是,這一片錯彩鏤金之中,那女子的衣衫卻是全副素凈,只一把天青色的紗裙,秀麗的臉盤上也了無裝飾。

阿苦看了看她的臉,又看了看她金碧輝煌的四周。然後,再看了看她的臉。

這個女人一點也不高興。她好像很冷,面色蒼白,手心蜷在衣袖裏緊貼着暖爐,彷彿那是她唯一最後的依靠。她緊抿着嘴唇,抿成了一條淡漠的線,而不是花瓣樣的嬌艷。她的眼神茫然,略微沉暗地低抑着,隱藏了很多阿苦看不懂的東西。

可是,她的臉,和阿苦,幾乎一模一樣。

阿苦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風吹起竹簾,竹聲交錯作響。這一間小閣,就是這一間小閣。

這裏原該有一抬博古架,這裏原該是雲母屏風,而她腳下,她腳下就該是當初擺放那軟榻的位置,那女子就是半躺在這個地方……

她的背撞到了一個人。

“啊啊啊——!”

阿苦捂着腦袋閉着眼睛尖叫出聲!

“鬼啊——!”

那鬼似乎有些無奈,聲音是中年男人的沉穩,震得空氣肅穆一冷,“嚇着你了?”

她是真被嚇出病了。一間無人居住的宮閣,一幅年代久遠的畫,畫上的女子還有和她一模一樣的容貌……她不敢抬頭,雖然明知面前是個男人,也不敢。

皇帝看她小羊羔似地瑟縮着,碧紗袖子稍稍滑落下來,露出潔白的手腕子,宛如一彎白月了無裝飾。他的心莫名就被勾了一下。

他咳嗽兩聲,“你是錢阿苦?”

阿苦怔怔抬起頭,立刻又縮回了腦袋,雙膝一軟兩手仆地,“陛下!”

她想不起話本里是怎樣給皇帝請安的了,便囫圇地道:“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笑起來,“這都什麼東西。”

她臉上羞赧,他卻不以為意,揮了揮手讓她站起來,目光落在她怯生生的臉上。阿苦的臉色還有些白,目光躲躲閃閃,但那容顏卻不容他錯認。上次他就想將她留在宮裏了,如果不是未殊……

皇帝道:“這裏髒得很,我們出去說。”

阿苦求之不得。皇帝抬腳,走到門邊掀起竹簾一角,忽又頓住,回頭,拿下巴指了指牆上的畫:“你知道她是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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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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