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辨葯

第32章 辨葯

上元過後,百官歸朝。饒是阿苦百般哭鬧,未殊仍舊面不改色地將她送去了太醫署。

太醫署在宮城西邊,一排小屋,冬日裏門窗合得嚴實。未殊先走進去,和人說了半天的話,才出來對她道:“過來,見過杜醫正。”

阿苦攥着書袋的帶子一步慢似一步地邁進門。這房間竟是一點光都不透的,半明半暗之中,一股子藥味直衝口鼻。她忍不住拿手扇了扇,卻聽見一個很溫和的聲音:“是錢姑娘嗎?寒舍簡陋,慢待了容成仙人的高徒,真是過意不去。”

這聲音很清淡,像脈脈的流水,是春天的,帶着百草葳蕤的欣然。阿苦聽得心情愉悅,將手也放下了,笑道:“你便是杜大人嗎?怎麼不點燈,我都看不見你。”

未殊在一旁道:“杜醫正目盲,房中藥草亦不喜光,你要習慣。”

阿苦聽得一愣,這樣好聽的聲音的主人,竟然是個瞎子嗎?但聽那杜大人又安然地笑了起來,笑聲清澈,彷彿涓涓從人心上過,每一個字都那樣熨帖而溫暖:“仙人說話還是那樣毫無忌諱。”

話里並沒有分毫指責的意思,而純是朋友之間的輕笑。阿苦道:“你是我師父的好朋友?”

那杜大人噙着淡笑,聲音疏朗:“你師父世外高人,尋常沒有朋友。”

阿苦聽得咯咯直笑。如果太醫署里都是杜大人這樣好欺負的,她倒也不介意天天來……

未殊卻對他道:“這丫頭頑劣不堪,你這樣的性子,我怕應付不來她。若她折騰太過,你只管找我。”

阿苦不由在暗處吐了吐舌頭。師父像山巔的雪,看着美,實際冰涼。她心裏早對這杜大人有了幾分親近,卻不想全被師父拆穿了。

未殊又看她一眼,窗格子將她的臉照成一柵一柵的,眼睫毛撲閃撲閃,不知道藏了多少鬼心思。他又擔心她在外頭被人欺負,又擔心她在外頭欺負人,臨了終究只能道一聲:“你跟着杜醫正好好學,不要到處亂跑,傍晚我來接你。”

“哎!”阿苦高高興興地應了,只瞅着他何時才走。未殊終於是離開去上朝了,望着那素白翩翩的背影,阿苦長舒了一口氣。

“你很怕你師父?”身後的人溫和地問。

她嚇了一跳:她早已忘了這個瞎子還在。一迴轉身,卻不知帶倒了什麼東西,叮叮噹噹好一陣亂響,眼前卻忽然掠過一個身影,將那些個藥罐子扶住了,一一擺回案上去。她忙道:“對……對不起,下回一定不會了。”

那人微笑道:“你去點上燈吧。”

早就想這麼幹了!阿苦摸摸索索地找到了燈台,劃了好幾次才點燃,火光飄忽了一下便抖得直了,映出鋪滿四壁、葯架和地面的藥材,還有無數的瓶瓶罐罐……她不由咋舌:“天,好多的葯!”

“我聽仙人說,比起醫道,你更喜歡藥理。”那人的聲音就在耳畔,溫和得不着痕迹,“不妨就從這裏學起吧。”

她執着燭台轉身,便見到一個微笑的年輕男子,青衫素帶,長發束在桐木簪中,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白皙的臉。不是那種英俊逼人的容貌,而是淡淡的,如泛着柔光的暮色。

這樣一個容顏溫柔的青年,他的眼睛卻是空的。

他用那雙空窅的眸子凝注着她,就好像真的能看見她一般,那樣鄭重而安詳。

他很尊重人,她想。

弋娘對她說過,這世上,對你好的男人也許有很多,但尊重你的男人,難找。

“你叫什麼名字?”青年微側頭,發問。

“啊,”她回過神來,“我叫阿苦,錢阿苦。”

他點了點頭,“倒是個與葯有緣的名字。”

“花錢買苦吃,就是與葯有緣?”她脫口而出。

他一愣怔,笑了,“這倒有趣。”頓了頓,又道:“我叫杜攸辭。”

“我有師父了,就不叫你師父啦,叫你杜大人!”她得意地晃了晃腦袋。這種玩笑話在師父面前她是決計不敢說的,但這杜大人真是太隨和了,隨和得讓人想冒犯。

然而當她見識了杜攸辭的教學方式以後,她就後悔了自己此刻的判斷。

從卯時正到未時正,他給她講解了近三百種藥材,沒有休息,沒有用膳,甚至都沒有喝水。她起初還聽得認真,聽到後來便昏昏欲睡,想着反正他瞎了,自己乾脆打起盹來。申時正的鐘聲敲過,迷夢裏那個講課的聲音停了,她恍恍惚惚聽見:“這便是你的課業了,做完再出來。”

什麼什麼——課業?!她猛一瞪眼醒了過來,便見眼前的桌上一字兒擺開上百種藥草,一旁的葯架上的小抽屜全都打開了,裏頭都是空的。

她反應了半天,舌頭都打結了,“這、這是要我把它們放回去?”

杜攸辭點點頭,和藹可親地道:“不錯。葯屜上都有藥名,分門別類地放好。”便推門而出。

阿苦轉過頭,眼睜睜地看着他開門、走出、又關門,頓時天光隔絕,燭火幽微撲映,好好一個白晝,生生給折騰成了亮慘慘的黑夜。

天……

她想哭。

這是只笑面虎啊!

白蒿、青蒿、茵陳蒿……馬藍、甘藍、蓼藍……甜藤、南藤、紫金藤……

阿苦簡直不知自己是憑着怎樣的毅力將這些初次見面的花花草草硬給分出個子丑寅卯來的。她想控訴杜攸辭授課強硬毫不講究循序漸進,可是誰叫她上課睡覺?

這個課業比之前師父佈置給她的加在一起都要多、都要難、都要恐怖。她沾了滿手的草籽味兒了,還只完成了一半,她餓得氣虛,扒拉着窗沿看外頭天色,似乎都黃昏了。

她忽然想到,師父不是說下朝就來接她嗎?

師父來接她,姓杜的就得放人了不是?

這樣一想,她便將手裏藥草全都狠狠一拋,翻了個白眼。待我師父來了,看你們怎麼埋汰我!

她索性不玩了,坐在桌邊翹着腿兒等師父來接。

約莫要入夜的時候,有人來敲門。她從椅子上跳下來,滿臉得色去開門:“師父?”

然而門外卻是杜攸辭。依舊一身素凈青衫,手中託了膳盤,溫聲道:“還沒做完?先用膳吧。”

她撇撇嘴,往他身後望去。杜攸辭又道:“是容成仙人讓我給你帶飯的。”

她驚得一跌:“什麼?他人呢?”

“他在前廳等你。”杜攸辭說得很自然。

她哭喪了臉,“他要接我回去,你幹嘛攔着他?”

杜攸辭卻怔了怔,“攔着他?我沒有攔着他。今日事今日畢,他自然也同意的。難道你在司天台受業之時,他沒有這樣教你?”

這還牽扯到仙人的師德了!阿苦連忙道:“當然,他當然也是這樣教我的!謝謝杜大人,我馬上做完!”一把奪過膳盤,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杜攸辭站了半晌,回過頭,對院落中的人笑道:“這是被你寵出來的吧?”

未殊面不改色,“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這樣了。”

杜攸辭空茫的雙目常令人感到是有神的,也許是因為他的表情太認真而文雅,“你這樣的師父,怕是教不出什麼好人來。”

“所以要拜託你。”未殊靜了靜,再開口時,語氣里有了些無奈,“我橫豎是拿她沒有法子了,難得她還能聽你的。”

杜攸辭笑起來,“只要你別心疼。”

未殊不置可否。杜攸辭上前幾步,梅花飄落在他肩頭,他側過臉,問道:“月亮出來了?”

“嗯。”

“‘無期解’這種葯,我自過年以後便在琢磨,你也不必太擔心。若再病發,便按我說的自己調息,不可再依賴它。”

“我早將它們都燒了。”

“哦?”杜攸辭眉頭微動,“化成灰了?”

未殊沉吟道:“火焰是藍色,凝成了渣滓。”

杜攸辭點點頭,“好厲害的毒-葯,難為竟沒吃死你。”

未殊卻沉默了。

杜攸辭覺察到了這沉默的異常,月色如霧,將他的聲音也變得模糊難辨,“容成仙人也有心事?”

未殊低首,一庭月影伴着疏落落的梅枝,微微搖漾。夜風拂過,積雪稍融,他的心沉重得好像一個舉不動步子的老人。

“也沒有什麼大事。”末了,他只是道,“只望你照料好阿苦,其他的事情,我都擔待得住。”

又過了一個時辰。

嘎地一聲,葯舍的門被粗魯地拽開。

錢阿苦叉腰立在門口,粗聲粗氣地道:“我做完了!”

杜攸辭當先笑起來,對未殊搖頭道:“這可真是個……”

是個什麼?寶貝疙瘩?這話還輪不到他來說,他很知機地收了口。在許多事情上面,他比未殊想得多而深,也比未殊謹慎、周到、體貼入微。

未殊抬起頭,看見阿苦頂着滿頭草豪情萬丈地朝他揮手,眸中終也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阿苦三兩步跑上前,對杜攸辭道:“杜大人,你這是拔苗助長!要不是我天生聰明過人,可不要被你害死了……”

杜攸辭微笑道:“辛苦你了,我去檢查檢查。”

阿苦的臉頓時黑了。

她轉過頭,哀哀地看着未殊,聲音糯成了粉,“師父……”

未殊不由道:“要不,明天再檢查吧。”

杜攸辭已走到門邊了,聞言,回頭笑他。明明知道對方看不見,可未殊還是紅了臉。

杜攸辭於是從善如流地鎖了門,對阿苦道:“明日你來,我再開這扇門。”

阿苦滿目哀怨地朝他一瞪,他看不見,兀自笑如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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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相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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