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風流
她似痛苦、似享受地嘆了口氣,彷彿是個大人了一般,騰出一隻手來拍了拍他的肩,“放我下來,小爐子要被你壓碎了。”
未殊緩緩地放開了她,目光一錯也不錯地打量她上下,面色白得像鬼,駭得她忙道:“我沒事。”
她是隨口一說,他卻上了心,反反覆復又審視一遍,道:“怎麼頭髮解了?”
長發披落下來,他才發現她已出落了八-九分的清麗容顏,眼角眉梢都流轉出清澈的光華來。
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還沒想出來怎麼回答,一個嬌怯怯的聲音橫插了進來:“原來你在這裏,害我好找。”
阿苦轉頭看去,卻是沐陽公主晏泠,一身行頭比花燈還耀眼,而她手底緩緩旋轉着的,可不正是方才她看中的那盞“考星塔”!
阿苦又轉過頭來看未殊,未殊的表情略微一僵。
他之前忽然消失,便是去陪公主了么?
晏泠走來,握住了阿苦捧着暖爐的手,揚眉笑道:“原來他還捨得放你出來。”
話說得親切,眼裏卻帶着鋒芒,舍盧女孩子從來不知避忌。阿苦心裏早惦記着這公主很會“吃醋”,往後退了一步,將手爐抱緊了,警覺地看着她。晏泠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卻很自然地伸臂挽住未殊道:“原來你在這裏,父皇還想找你一同上樓看燈呢。”
未殊稍稍側身,淡淡道:“微臣何來的福分上承天門看燈。”
晏泠的手僵在半空,慢慢縮了回去。“福分這東西真是不好說,老天爺有時候瞎得很。”
未殊道:“殿下這話,臣聽不懂。”
晏泠瞟了一眼瑟縮在他身後的阿苦,笑容驟然變冷,“本宮也不懂,這小丫頭身量都未長全,你倒看護得緊。你這是防着誰吶?”
未殊道:“小徒心性未定,自然要靠師長護持。殿下金枝玉葉,自幼得人照料,不需設防,原是殿下福澤。”
這話若出自旁人口中,只似諂媚;出自未殊口中,翻如嘲諷。晏泠聽得很不是滋味,她雖然是出生在太平時節,卻畢竟不同於漢人家的閨閣千金,哪裏是那種處處要人看護的嬌弱姑娘了?
可是仙人的神色雖然平靜,她卻知道如果她再擰着來,只會更惹他厭。
仙人便是這樣,他從不把喜歡與不喜歡說出口,但他區分敵我的態度卻涇渭分明。他很和氣,但也很頑固。
是以晏泠靜了很久,再開口時,聲調已軟了下來,“既然人已找到了……你就再陪我一會吧。”
“不好!”阿苦突然跳了出來,“師父是要陪我的!”說著,她緊緊抓住了未殊的袖子,充滿敵意地望着公主。
晏泠沒好氣地道:“你這孩子,帶上你一起還不成么?”
阿苦斜眼,“你太老了,我不要跟你走一處。”
晏泠氣結,伸手指着她對未殊道:“這便是你的護持法?連點尊卑禮數都沒有?”
未殊表情不變,“阿苦。”
阿苦嘴角一撇,有些委屈,卻不得不說:“公主殿下,我錯了。”
這樣的話她說得也順口,說完也不當回事兒。只是未殊的神色卻愈加深淺莫辨,與晏泠說話時似乎便少了些耐性,“殿下還有何事?”
他神色靜默,雖然沒有任何惡言惡語,卻已是拒人千里的姿態。擱在這上元夜裏,直叫晏泠心中寒戰。她感到全身都是尷尬的,訥訥道:“你便陪我一會也不肯?我求你的事情……”
“殿下。”未殊輕聲提醒,“慎言。”
晏泠住了嘴,眼神里卻很不甘。舍盧女子將一切情緒都寫在臉上,阿苦偷偷瞧着,她知道這公主的心思,可她一點也不想幫她。
晏泠將手中的花燈提了起來,日月微旋,她的容顏重重映在那燈火間,美麗得像一個夢。她說:“那你收下這個,好不好?”
未殊本想說不要。可是一轉頭,卻見阿苦直直盯着那花燈,幾乎要流出口水來了,便道:“多謝殿下。”
***
過夜半后,街上的行人便漸漸稀少了。阿苦捧着手爐,未殊提着影燈,兩人一同回司天台去。未殊將無妄給他的錢串子掂了掂,低聲道:“你不買些什麼?”
花市燈如晝,她略微疲倦的聲音清淡地浮起又落下,“沒什麼喜歡的。”
明擺着是耍賴的口吻,他卻沒聽出來。
他似乎心情也不好。
一路往北,通宵達旦的喧囂也透出了力竭的跡象,不遠處的殿宇樓台重檐疊瓦,俱懸滿璀璨華燈,恍如千萬雙冥冥的眼,靜默地注視着這一座醉生夢死的城池。熱鬧吵嚷的聲音雖然已經消歇,卻好像還在他們耳畔轟隆作響,她恍惚地踏着地上他的足跡,深一腳淺一腳地跟隨。
他抬頭,望向宮牆之上那一輪圓月,明如玉盤,卻掛着斑駁的痕,好像縱橫的淚跡。這樣團圓的月相,其實本身並不好看。
“阿苦。”
“嗯?”她怔怔。
“再過三日,你便要去太醫署點卯了,知道嗎?”
“……哦。”
“太醫正姓杜,皇上讓你跟他學習。他也是我的好友……”
阿苦忽然不走了。
未殊回過身來,“怎的了?”
阿苦雙手抱着那紫銅手爐,指甲都要摳進爐身的叢叢孔洞裏去了,她低頭悶了半晌,開口道:“我就跟着你學,不好么?”
他頓了頓,“是皇上……”
“我一定不貪玩了。”她看着他,月光落進她的眼,發出清淡的微光,隱約似水波蕩漾,“我不鬧了好不好?我認真學,你別不要我……”
“我怎麼會不要你?”他衝口而出。
然而這一句話竟壞了事了。眼看她嘴角微微一動,鼻子一抽,那眼眶裏的淚水倏忽便錚然落了下來,她哽咽着大聲道:“你別不要我,我怕得緊,你可不能走,不能像我爹那樣……”
好像有什麼將他釘在了地上,他竟然挪不動步子。他可以拍拍她,可以抱抱她,他甚至可以吻她——可是這一刻,似乎他再也不能那樣做了。
月色白得幾近透明,片刻之前的流光彷彿還絢爛在眼底,此時卻已經變成一片輕飄飄的灰。他的腦中一團亂麻,他根本不能思考,頭很痛,痛得幾乎要炸裂開來,也許是夜晚的風太涼,他不得不將衣裘攬緊了,卻仍舊感覺不到絲毫的溫暖……
“你,”他艱難地開口,話音卻乾澀窒悶,“你怕什麼呢?我不會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