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觀月
未殊走後很久,阿苦還保持着盤腿坐在床上的姿勢,傻笑。
“喲。”一個妖嬈得老氣的聲音悠悠然響了起來,“這是白日撞風啦,還是夜裏見鬼啦?還是個漂亮鬼,是吧?”
“娘!”阿苦眼睛一亮,“娘,你過來過來,我告訴你一樁秘密。”
弋娘一步三搖地走到床邊與她並肩坐下,“還能有什麼秘密呀,竇三娘都與我說了。”突然一把抓住了女兒的袖子,“他很帥是不是?很有錢是不是?很關心你是不是?”
阿苦被老娘一連三問問得有些傻眼,“啊……大約……是吧。”驀地反應過來什麼,“哎你等等,我可不是——可不是要嫁人……”
“不嫁人你費個什麼勁?”
“人家是我師父!”阿苦都快哭了,她才十四歲,老娘能不能不要這麼著急?
“拿來。”弋娘朝她伸出一隻手。
阿苦訕訕地道:“什麼啊?”
“他是不是給你纏頭了,拿來。”弋娘一挑眉毛,“我給端端成色。”
阿苦哭喪着臉將那隻玉環放在了她的手心裏。弋娘將玉環對着燭火照了半天,表情卻漸漸變得凝重。
玉環上纏繞的金絲隨着玉雕綰作龍鳳交纏的模樣,玉是上好的水蒼玉,雖不算最尊貴的,卻也不是尋常人家能見到的。
阿苦看着弋娘的表情,一顆心就不斷往下沉。
今日真是得意忘形了,這事情,果然還是不該跟娘說的……
然而弋娘端詳過那隻玉環,卻也沒說什麼,便將它還給了阿苦。
“這人很富貴吧?”弋娘神色淡漠,這樣的母親是阿苦極陌生的,幾乎令她有些驚惶了:“有、有點吧。”旋即又道:“我攀了一個很厲害的師父吧!”
“他教你什麼?”弋娘掠了她一眼。
“……”不能說得太確切,不能讓娘猜出他在司天台做事。嗯,阿苦於是回答:“算命。”
弋娘顯然不相信,狐疑地瞪着她。
“真的,”阿苦毫不猶豫地道,“他跟我說,李大餅子壽數將盡了,你要不信,就等着看看。”
弋娘倏然變色:“混賬!”逕自站了起來,摔門離開!
只留阿苦一個,全不明白母親為何而生氣,便那樣獃獃地坐着,可是剛才的好心情已經消失了個乾淨。
阿苦這回休息了大半個月才來上課。
未殊摸不准她哪天來,原定的計劃已經全打亂了,他只好每晚都去璇璣台上看一看。好在星空永遠都在,可以讓他的心沉靜下來,不要再想這幾個月來發生的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過去並不知道不確定的等待是一種什麼滋味。每天都想,也許她今日不會來,也許她往後也再不會來了。可是每天也都會想,萬一她來了,卻沒有找到自己,怎麼辦?
記憶之中,彷彿自己過去也曾經這樣等待過一個人。可是究竟是誰,卻想不起來,一想便頭痛欲裂,他不得不服藥安神。
九月,深秋的寒意已浸沒了西平京,夜空的星子漸漸稀疏,月光反而更無阻擋地流落人間。這一日他到得晚了一些,卻見到她已經站在了璇璣台上。
他愣了愣神,那一瞬他想的是,她知道陣法已經改了嗎?她踩着新的卦位登上台階時,會不會去猜度……他當時的心意?
然而她的臉色卻並不好看。
往常她總是大喊大叫的,十分聒噪,他還在十丈遠外就能聽見她扯着嗓子喊師父。可是這一回,他都走到她的面前來了,胸口幾乎要撞上她的鼻子了,她才悶着聲音低低地喚了一句:“師父。”
“嗯。”
“對不起,”她仍是低着頭,“我不是有意曠課的。”
“沒關係。”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三個字為何說得如此順口。
“我娘不讓我出來。”她說,“她要我嫁人。”
沉默。
極難捱的沉默。
阿苦想哭,又不敢哭,拚命抽着鼻子,因為這一切實在是豈有此理,她的心裏憤怒還大過悲哀:“她,她說好了讓我自己挑的,怎麼這會子卻要逼我了!那個李大餅子,不就是有錢了點,有錢了不起么!”
“你不是說你喜歡錢?”
未殊清淡如無的聲音好像是來自天外,那般地虛渺。
她怔怔地抬起頭,那一瞬間,她什麼都忘了:
“你就那麼想我嫁人?”
他的容色比往常要蒼白了一些,可是眼神卻仍舊沒有波瀾。娘曾經跟她說,你要看清一個人的內心,你就得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他的眼睛裏什麼都沒有,那麼他的心裏也就什麼都沒有。
師父就是這樣的人。師父的心裏,就是什麼都沒有。
她忽然覺得好委屈。
“有錢又怎麼樣,有錢我也不喜歡他呀。”她難受地道,“竇三娘都比他有錢,難道要我嫁給竇三娘?”
未殊卻也點了點頭,“不錯,我也比他有錢。”
這話讓她的大腦空白了一剎那。
這一剎那,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就那樣面對面地站着,彼此靠得很近,星月的光芒好像是直接壓在他們頭上的,明明是開闊的高台,卻逼仄如牢籠。
終於,她往後退了一步。
他的瞳仁輕微地一縮。
“上課吧。”她低聲,“往後還不知能不能來了。”
“能的。”
“要嫁人,肯定忙得很。”
“你嫁不了。”
阿苦愕然地抬起頭,“你說什麼?”
他頓了頓。
“你是不是從沒相信過我的判斷,阿苦?”他靜靜地凝注着她,“我教你的那些,你是不是只當好玩,從不當真?我說你要嫁的人活不到明年,你是不是仍舊要嫁?”
他的話音那麼平和,就像一直以來那樣沒有任何波動。可是他的問話卻一句比一句急促,她被他質問得有些怔忡,腦子裏亂糟糟的,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她……她確實動機不純,她說跟他學占算,只是一個接近他的借口。
可是現在想來,她好像真的從沒把他說的話放在心上過。
這對於一個熱愛自己職司的人,似乎是一件很傷人的事情。
可是她最後只是說了句:“你不要嚇我……”
他轉過身去,背影雪白如一片月。
“那便當我是嚇你吧。”
這一晚,課下得很早。未殊講解了幾種彗孛,阿苦很努力地去記了,可在她看來,那些掃把星的形狀簡直都是一樣一樣的。未殊知道她心不在焉,便讓她早些回去。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這個,要是我能親眼看見就好啦。”
他看着她,許久。
“明年冬十月,應當有星孛。”
她一驚,“你連這個都知道?”
他沒有回答。
難道這屬於他的不傳之秘?
她愈發好奇了,卻不敢多問。她已經感覺到他今日心情不好,周身的空氣都是冷的。
她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那我回去了。”
他看了她一眼,轉過頭去,“嗯。”
嗯嗯嗯,永遠都是嗯嗯嗯,能不能有一點語氣,有一點表情?!她默默腹誹,又說道:“往後我來也不定時,你不要等我……”
“我沒有等你。”
“哦。”有些失望,她垂下了眼帘,“對不起啊,我平常很講信用的,這回我真拿不準。我是真的很佩服你,想跟你好好學點兒東西,可不是我不尊師重道啊……”
她越說越忐忑,說到最後,聲音細如蚊蚋。可是他反正也不在乎,自己幹嘛還想着安慰他?誰知道他卻忽然截斷了她的話:“這些日子宮裏有事,你少來也好。”
她一怔,下意識地問:“什麼事?”
他沒有做聲。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不該多這一問:“哦,哦,好的,好的。”
雖然似乎不那麼難受了,可是尷尬卻一點沒少。他不言不動,她只好轉身,邁步。
“阿苦。”
她陡然回身,眼睛都亮了:“仙人還有什麼吩咐?”
他看着她:“你很喜歡茉莉嗎?”
“哦……”她撇了撇嘴,“不喜歡。是小葫蘆喜歡。”
他點了點頭,“回去吧,路上小心。”
他這回多了幾句叮嚀,原是格外罕見的事,她卻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憂鬱里沒有發覺。
便“哦”了一聲,當真離去了。
他在高台之上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過了皇城根,那小小的影子再也找不見了,才回到司天台中。
無妄在閣子裏打着哈欠,“公子回來啦。”
“嗯。”他走進房間,與外面的秋寒截然不同的馥郁溫暖頓時包圍了他。無妄懶懶散散地跟了進來,抱怨道:“這幾盆花好難養,冬天到了,合該死了。”
“那就丟出去吧。”未殊說。
“哎!”無妄高興地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