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五章
原先還有些吵鬧的宴會廳一下子鴉雀無聲,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袁彬面無表情的身上:陛下方才匆匆而去,怎麼這會子又要召見袁彬?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情?
不過此時京中太平、四方歸寧,就算是再怎麼緊要的事情,也不至於能達到讓陛下倉促離開冬至晚宴、又急召袁彬的程度啊......?
此乃普通臣子內心的想法,皇帝陛下真正的肱骨之臣、如李賢、柏杞、李澹、商祏、袁彬、鄭桻等人,心中所想便沒有這麼淺顯了。這幾個月來京城裏頭可沒有看上去那麼平靜無波,似有一批人聚於外郭,人強馬壯、亦有兵器,大有來勢洶洶、欲行不軌之事之態。雖然在東廠的嚴密監視下,那幫人暫時沒有什麼異常之舉,可若是真等他們行動起來,要平定事端、少不得得費上一番功夫。
只不過袁彬並鄭桻又知道先前皇帝陛下突然離去、怕是與皇後娘娘有關,比之前者又從容一些。但聽到汪德的大聲通報,袁彬一直崩着的一張臉終於出現了裂縫。
陪着先帝經歷過瓦剌之亂,昔年的他可謂是天不怕地不怕。左不過一條命罷了,若是老天爺想要收去,拿去自是;但是今年,又有了不同。
如今他袁彬也是有了弱點的人。而那唯一的軟肋,偏偏今日也入了宮。
看着皇帝身邊的大太監露出焦急的神色,袁彬一顆心蹦蹦直跳、惴惴不安,甚至在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把他那桌的酒席桌子給掀翻,好在洛索並鄭桻眼疾手快地按住了酒席桌子,這才沒有引起更大的騷動。
“有勞公公帶路。”不知道是不是喝了太多酒,袁彬的嗓音澀澀的,像是被刀鋒刮過一般蒼冷。
“袁大人請!”汪德衝著袁彬微一點頭,便引着他離開了奉天殿正殿。
“今兒錦衣衛這‘鬼見愁’是怎麼啦,怎麼連路都走不穩了?”相比暗自交換眼神的文臣們,武將總是顯得更加耿直和...八卦嘴欠一些。
“怕是最近夫人又亂買了一些什麼東西吧~”坐在宋少將軍身邊的一個方臉武將笑嘻嘻,“要不怎麼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吶!年輕貌美的夫人好是好,可就是難養啊!聽說那夫人還是個善妒的......”
“那不是和柏珍他夫人一樣!哎呀呀,說起來今天柏珍那老頭怎麼沒來?”
“慎言!”兩個武將湊在一起聊得熱火朝天,鐵青着一張臉的宋少將軍終於忍不住喝到。
莫說那柏大人乃是皇后之父,就算是普通的同僚之間,也不該說如此刻薄的話。更何況,他們還把矛頭指向了夫人們,頗不尊重。
宋少將軍在這桌酒席上頭算是最年輕的,然在生死懸於一線、無比艱苦的邊疆歷練多年的氣勢遠非在京中耽於舒適、安於現狀的武將們可比擬,早在氣勢上頭遠遠壓了一頭。那兩個嘴碎的武將被他這兩個冷冰冰的字給煞到,不論年紀官階如何,竟真的再沒有開口說過話。
美人雖然多嬌,然在權勢地位跟前,孰輕孰重,一目了然。所謂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情況到底極少,亦不可能發生在初見的情況下。因此盛裝華服的邵氏站在角落裏,竟恍如透明人一般,誰都沒有把她放在眼裏。
雖說心底對皇帝陛下將自己賜予宋少將軍為婢的命令極為排斥,但君無戲言,邵氏心裏頭正在慢慢消化接受這個事實。她一直都在注意着宋少將軍這桌的動靜,聽到宋少將軍呵斥制止了那兩個嘴碎的武將的無聊交談,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可臉色卻是徹底緩和了下來。
宴會廳裏頭個人心思複雜、大家心中多有揣測的時候,袁彬已經跟着汪德到了前頭柏芷更衣的偏殿裏頭。
還沒有走進正殿,袁彬便已經感到了不尋常。身穿甲胄、面色肅然的金吾衛將殿外小院子圍得水泄不通,宮人們臉色亦是肅然,雖然從他們的表情上看不大出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這更能說明問題。袁彬沉着的臉又黑了幾分,看得汪德心中直叫苦:老天爺保佑,袁夫人可不要出什麼事情才好啊!
兩人走到殿外廊下,袁彬停下了腳步。豈料汪德道:“袁大人,陛下讓您直接進去。”
袁彬心中不安感覺更甚,雖強自穩住心神點了點頭,往那殿裏頭去,但雙手已緊握成拳,更是在微微顫抖。
誰知殿內氛圍融融,坐在外殿裏頭的皇帝陛下見到他入得殿內,竟是笑着沖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往內殿裏去。
袁彬一怔,還不知該不該就這麼走進去的時候,有一盛裝麗人往裏頭走了出來,定睛一看,竟是皇后。這還是這麼多年來他頭一回這麼近距離地看見柏芷,他心中已無當年的念想,但還是忍不住馬山回頭去看皇帝陛下的神情。
須知他心中雖然已經放下此事,但這位心裏頭可還彆扭着呢。
果不其然,看到自家皇后和袁彬正巧打了個照面,皇帝陛下方才還微笑着的臉已經稍稍板了起來。
袁彬這動作如此明顯,柏芷自然也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皇帝陛下微變的臉色。心中揣測完全確定,但同時又覺得好笑:一國之君,這氣量也就這麼點兒~
“袁大人,袁夫人在裏頭等着你呢。”柏芷喚回袁彬的注意力,抿嘴一笑,“她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呢!”雖心中已無思戀,但佳人仍舊是當初的佳人。她輕輕抿嘴一笑,恍若梨花四開,讓袁彬想起某年春天、山寺外頭和融的陽光和漫樹的梨花,本來動蕩不安的心神奇般地安定了下來。
是好消息!她說。
“多謝皇後娘娘!”袁彬衝著柏芷一抱拳,便入了內殿。
內殿裏頭似比外頭還要溫暖,他心心念念的那人正坐在床畔衝著他笑。袁彬板着的那張臉終於變回了正常。
好好的參加個宴會,怎麼就到了床上休息着了?袁彬剛想說上夫人幾句,那人先行開口:“你怎麼現在才來?我都快睡著了。”
她這精神奕奕地埋汰自己的樣子,哪像是快要睡着的樣子?袁彬心內一陣無語,但仍舊是坐到床邊,撫摸着夫人的髮髻好聲好氣:“可有什麼不舒服?”
“很不舒服。”袁夫人點了點頭,“你沒看見我都躺倒床上休息着了么?”
袁彬一滯,突然又想起了殿外金吾衛並宮人們肅然的神情和皇帝陛下倉促的離開,也就忘記了柏芷提前預告的“好消息”,連忙着急打量起自家夫人,又是摸額頭又是把脈、手忙腳亂的樣子渾不像是外人口中的“鬼見愁”錦衣衛指揮使。
“哎呀,好癢!”袁夫人笑着縮回了自己被袁彬輕握着的手,“你在幹什麼呢!”但是私心說來,她真是喜歡死了袁彬這個擔心自己的樣子。
“你怎麼啦?”袁彬嘴笨,問來問去還是這句話。
“告訴你,你可不準卷我。”袁彬祖上是北方人,潛移默化的,袁夫人也跟着他學了一些詞兒。她一邊說一邊把袁彬的手伸向自己小腹,“咱們.....有寶寶啦~”
恍若觸電一般,袁彬飛快地收回了輕輕放在袁夫人小腹上頭的手。心又在快速跳動,甚至腦袋裏頭也是一片空白。
咱們可憐的指揮使大人,今日實在是受了太多的刺激。
然而這還不夠。當袁彬於慌亂中抬眼,看見自家夫人正委屈地看着自己和...自己縮回去的那隻手之後,他就知道自己這舉動似乎又不妥當:“我...我手冷...別、別凍到你......”他口齒不清地解釋着,心裏頭的狂喜找不到發泄出口,落在袁夫人眼裏頭,就只有驚、沒有喜。
“你是不喜歡我們的寶寶么?”她撅着嘴委屈極了。
“沒、沒有的事情!”大丈夫袁彬不知道該怎麼消除對方的誤會,吭哧了半天,最後終於緊緊抱住了袁夫人,“我高興的很!”他向來都是孤身一人,現在不但娶了她,又有了孩子,怎麼能夠不高興!
“哼!我可沒看出來你的高興!”袁夫人話雖然這麼說,但她緊緊靠在袁彬懷裏頭,也是笑得歡喜極了。
她早就知道這個木頭不怎麼會表達自己的感情,再加上現在又是在宮裏,帝后就在外頭,必然會更加拘謹。他現在這個樣子,真正是十分高興的了。
夫妻倆甜甜蜜蜜地相擁了好一會兒,待到袁夫人輕輕將今日經歷告知袁彬,冷靜下來的袁彬很快就發現了不對勁兒:“你早知自己懷孕了?”竟然不馬上告訴自己!怪不得方才說什麼不準卷她!
“嗯?”袁夫人正說得歡快,完全沒有想到會被捉個正着,“啊......這個嘛......我還沒有確定嘛!不想讓你失望!”她開始睜着眼睛說瞎話。
看着自家夫人氣勢驟然變強、甚至下巴都不自覺上揚的驕傲樣子,袁彬卻知道她現在可是在虛張聲勢,實則心裏頭虛的很。但是他卻如同以往的無數次那樣沒有戳破。
“往後可得注意着些。”他眸子閃亮,滿臉認真地叮囑夫人。
“那是自然。”袁夫人稍稍一扭頭,一臉“這還要你說”的表情。
袁彬露出無聲微笑,在袁夫人不察的情況下突然親了她一下子,復又將她緊緊抱住:“多謝!”這低沉克制的輕語,已經是這個男人在心潮澎拜、激動不已的情況下能說出的唯一一句表達愛意和感謝的話了。
袁夫人感受着袁彬充滿愛意的溫柔懷抱,恍若心裏頭開了花,嘴角笑容溫柔滿足:“謝什麼,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