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8章
武帝依着最高的國禮接待了南詔王和芙貴妃,先設宮宴款待,其後,皇后親自陪同芙貴妃遊覽深宮。如此重視的態度,一時使這成了一樁盛事,帝都之中,百姓皆是口口相傳。
其實,大周凡見過芙貴妃的人,第一眼心中恐怕都難免失望。芙貴妃可謂是一個驚艷的傳奇,她的故事從南詔國遠遠傳來,傳言,她與南詔王分離十八載,南詔王對她仍舊念念不能忘懷於心;傳言,她自與南詔王重逢,南詔王便一意孤行將她重迎回宮,不顧忠臣死諫,為她廢后,幾乎立她為後;傳言,南詔王為了博她歡心,將國庫的鑰匙也送給了她。神乎其神的傳奇故事之下,大約每一個人都會在心中描出芙貴妃的容貌來。想那應當是怎樣一個女子呢?必定是傾國傾城的一代妖姬,必定是芳華永駐,否則如何能至今日還能做那紅顏禍水?想姿色至少也應當在妲己、妹喜之上。
然而實際上呢,芙貴妃自然是美的,若是不美也實在入不得君王的眼,哪一個天子不曾閱盡□□?芙貴妃也是生得肌骨瑩潤,如嬌花照水,卻着實與一代絕色妖姬相去略遠。
眾人正暗暗失望,卻見得芙貴妃那一身嫻雅而沉斂的氣度,進退得宜,不疾不徐,又無不心悅誠服。想這哪裏是一個上不得檯面的寵妃的樣子呢?這分明就是母儀天下的正宮娘娘才是。
如此欲揚先抑峰迴路轉一番,外面對芙貴妃的溢美之詞竟更是厲害泛濫起來,更有文人為芙貴妃做了詞賦,流傳到民間,自然又得來另一輪讚不絕口。
百姓原本就多愛跟風,其實他們根本就從未見過芙貴妃,然而就是這樣不曾蒙面,短短數日,芙貴妃在大周的地位也被捧得比武帝的寵妃還要高。
傾城對於芙貴妃的手段也是嘆為觀止。
而芙貴妃的聲望之高竟讓睿王府也跟着蓬蓽生輝起來。因為,芙貴妃說想念女兒,也為免大周為他們浪費奢華,主動提請住到睿王府。此舉竟讓日漸暗淡的睿王府回了些光亮出來。
最直接的好處就是,皇后也重新考慮傾城的分量,再不提林幻兒這回事,更親自選了安胎的補品賜到睿王府。
補品送來那日,傾城正陪着芙貴妃在花園裏賞花,接了東西回來,芙貴妃神色微妙地看了傾城一眼。那一眼將傾城看得莫名心虛。
芙貴妃這時不疾不徐將下人悉數遣退,又緩緩走了一段路,才開口道:“你根本沒有懷孕吧?”
傾城心中震動,卻是平靜地看向芙貴妃,笑道:“母妃從何說起呢?這大周皇宮裏的御醫診治的,還能診錯了不成?”
芙貴妃停下腳步,平靜地看進傾城眼睛裏,“我沒有必要害你,相反,你在這裏得寵得勢,太子云奕在南詔才會敬我奉我,我無子,若想要高枕無憂,還得要藉著他在前廷的勢力登上后位。你我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今日,我只是提點你。”
傾城靜默不語。
芙貴妃見她如此也不再說下去,只是笑着搖了搖頭,“小七,母妃是過來人,我知道,你,是不可能懷孕的。”
傾城聞言大震,臉色刷地慘白,直直瞪向芙貴妃,“你胡說什麼?”
芙貴妃看了她一眼,“待你願意相信我時,再來問我為什麼吧。”
說罷,芙貴妃轉身離開了花園。留傾城一人心亂如麻立在原地,直直盯着前方灌叢上面覆蓋的糖霜初雪,竟是從未有過的六神無主。
你,是不可能懷孕的。
對一個女子而言,對一個急切想要孩子的女人而言,再沒有比這更晴天霹靂的話了。
是夜,傾城早早地沐浴,又換了蘇墨弦才從挽娘那裏取回來的精緻的輕紗睡衣。她在鏡子前坐了坐,不知在想什麼,起身時又細心地將頭髮捋了捋,這才躺到床上去等蘇墨弦。
於是,蘇墨弦一進門,就看到了洗乾淨躺平的嬌妻,正嬌軟笑凝着他。一剎那,蘇墨弦只覺渾身已焚。
這夜,傾城竟是從未有過的熱情,蘇墨弦簡直受寵若驚。見她難得急切地解他的衣服,他反倒躺平了,一面不疾不徐地親吻着她,一面好整以暇地調戲她,“讓我睡了幾個晚上的地板,想我了?”
“唔,是不是被我伺候好了?這就想念起來?”
“那我要再接再厲才好,最好讓你往後一日都離不開我,看你還讓我睡地板?”
說著,他還不輕不重地捏了捏她臀,似懲罰一般。
傾城難得地默默任他耍流氓了。
……
兩個人折騰了大半夜,蘇墨弦雖然在某種時候心思不那麼縝密,但傾城今夜的反常他還不至於忽視。
傾城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手指輕輕撫着她的頭髮,兩個人只聽得彼此的呼吸。蘇墨弦垂眸凝着她,偶爾低頭輕輕吻一吻她的眉眼,耐心等着傾城開口。
良久,她終於輕輕出聲,沒看他,只是喟嘆一般,更似自言自語,“我這個身子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呢?”
蘇墨弦聞言,頓時震驚莫名,任他如何想他也想不到是這個原因。他連忙將她拉起來,雙目直直看進她的眼睛裏,“為何會這樣想?”
傾城眼底心結難解,自芙貴妃盯着她對她說了那一句如讖語一般的話后,傾城就覺得心裏似乎打了個結,怎樣也解不開。
蘇墨弦見她不說話,一時既心疼又心急,又疼又寵地親着她寬慰,“怎麼會這樣胡想亂想?你的身子好不好,我會不知道嗎?怪我,怪我太急了,我們重逢在一起這才多長時間,半年都沒有,哪裏有這麼說要就要的?我給你壓力了對不對?我保證,以後再不這樣了。皇上和皇后那裏交給我就好,我自能應對,再不拿孩子這事讓你着急。”
傾城直直望着他,見他此刻手足無措的樣子,莫名的眼眶一酸,眼珠子上就蒙了一層霧氣。
蘇墨弦急得坐了起來,將她抱到懷裏又是一陣輕憐蜜意地哄。
傾城被他哄得根本不敢出聲,這個時候她真怕一出聲就直接哭出來了。芙貴妃那個話就像是詛咒一樣,要將她五內俱焚一般。
末了,傾城才深吸一口氣,將今日和芙貴妃之間的事說給蘇墨弦聽。
蘇墨弦聽得緊緊皺了眉頭,明顯不悅至極,“如此胡言亂語,不知安的什麼心,你以後離她遠一些。”
傾城在他懷中點了點頭,想了想,又將自己的手腕遞到蘇墨弦面前,認真地說:“你再幫我看一看。”
蘇墨弦看她認真地模樣,忍俊不禁,捉過她的手就放到唇邊親吻,這時也換了認真的樣子,認真地調戲,“嗯,真香,今晚特意打扮過了等我的?不過這會兒這味道又和方才不同了,帶着我的味道。”
“流氓!”傾城瞪了他一眼,將自己的手用力抽出來,又重遞迴去,“我是讓你幫我看一看,認真地告訴我,芙貴妃今日說得那樣胸有成竹,你不幫我看一看我不放心。”
蘇墨弦這才無奈地嘆了嘆,仔仔細細地摸着她的脈搏,摸完左手摸右手,摸完右手摸左手,之後兩隻手一同捧到手裏摸。傾城見他十足流氓的混樣,額頭跳了兩跳。
最後,蘇墨弦無比認真地凝着她,道:“傾城,我的話也不信了嗎?若是你的身子真有問題,我何至於半點動靜也沒有任你這樣下去?你的身子,我從小調理着,那樣仔細呵護,你難道感覺不到嗎?我怎麼會允許你的身子出絲毫的問題?”
傾城這才信了蘇墨弦。
然而,沒過幾日,傾城的葵水便來了。
傾城挫敗得一頭倒在床上。
芙貴妃這幾日忙着陪南詔王外交,一時顧不上傾城。一日,芙貴妃派人去傾城那裏傳話,說是從外面帶了些民間的小玩意兒回來,讓傾城過去挑。
這個面子傾城是必須給的,雖然傾城如今看芙貴妃和看巫婆沒什麼兩樣。儘力拖了拖,傾城帶着憶昔走進芙貴妃住的院子。
來之前,傾城以為芙貴妃說的“小玩意兒”指的無外乎是民間的吃穿一類,然而,她進到芙貴妃屋子裏瞧見的卻是什麼?
一排的女子,個個弱柳扶風飽經風霜的模樣。
傾城驚訝地看向芙貴妃,想她好不容易在大周給自己經營出了這樣高的地位,今日是腦子被門夾了,去做這等賣賣良家婦女的事?
芙貴妃接到她的目光,緩緩道:“今日我湊巧救了些被拐賣的良家女子,有父母親戚可依靠的我都派人送她們回家了,剩下這四個是無親無故流落到這裏的,我也不忍心看她們剛出狼窩又孤身飄零,這便帶回來了,但也不至於帶回南詔,你就將她們收留在睿王府吧。”
傾城心道,這可好,如今有多了一條可歌可泣的事迹了,明日又該有文人讚美她了。傾城轉頭看了憶昔一眼,憶昔便將這些人帶下去了,“都跟我來吧。”
傾城料定芙貴妃不只是送她幾個“小玩意兒”這麼簡單,便在一旁坐了下來。
芙貴妃果然道:“剛剛那四個丫頭裏有一名叫阿嬌,那是我從南詔帶過來的,混在了裏面而已,她,才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傾城平靜地喝了口茶,待她說完。
芙貴妃笑了笑,繼續道:“她的男人原是宮中侍衛,只是那侍衛如今攀上了大家小姐,不要她了。她未婚先孕,帶着肚子裏有兩個多月大的孩子尋死,被我救下,其實我只是想救她的孩子。我這樣說,你懂了嗎?”
傾城如何不懂?簡直氣得拍案而起。
她直直瞪着芙貴妃,“你怎麼敢?”
“我如何不敢?”芙貴妃無所畏懼回視向傾城,又瞥了她的肚子一眼,“我當年就是像你這樣膽小,才會去受了那十八年的苦難折磨,若我當年也有今日的膽魄,我又何至於落到那些田地?你難道不懂,雖然你不是我生的,但你必須是我的女兒,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不會害你,懷孕這個謊,你既然已經扯了,那就必須圓下去,不就是缺個孩子嗎?喏,我今日就幫你找到了,你將那個阿嬌小心養着,待幾個月以後,你就有現成的孩子可以抱。”
“你!”傾城氣得手指發顫,直直指着芙貴妃。
非她衝動,只是只覺芙貴妃這番話於她真是奇恥大辱。她想要孩子,卻要偷偷摸摸地找別的女人來代她生嗎?
哪裏來的女子,哪裏來的孩子,就要冒充是她的孩子,簡直沒有比這更大的侮辱了。
傾城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最後維持着儀態冷道:“我想要孩子,我自己會生。”
話落,拂袖轉身離開。
芙貴妃在她身後輕輕笑了笑,“你生不出來的。”
傾城背脊乍冷,猛地回身,冷道:“你以為我會信你的胡言亂語嗎?你以為你和蘇墨弦之間,我會信你而不信蘇墨弦?”
芙貴妃望着她,奇道:“蘇墨弦?他又不曾懷過孩子,他能告訴你什麼?”
芙貴妃站起身來,緩緩走向傾城,恍然大悟狀,“哦,聽說蘇墨弦的醫術很是厲害,你一定讓她幫你仔細檢查了對不對?真是傻姑娘,我並沒有說你的身子出了問題,你的身子是好的,這個我信,你們這些養尊處優的公主,身子如何不好?有問題的,是這裏。”
芙貴妃艷紅的指甲輕輕指了指傾城的心口處。
隨着芙貴妃一點點到那裏,傾城只覺那裏也跟着一涼。
芙貴妃看着傾城的眼睛,問:“你會夢到孩子嗎?”
傾城目光微閃,已經不敢看她了。
“你的夢裏,孩子是活潑可愛,嬌軟鮮嫩的嗎?”芙貴妃輕笑着搖了搖頭,“一定不是。你曾經以那樣慘烈的方式失去第一個孩子,你眼睜睜看着它化成血水,感覺到它從你的身體裏被殘忍地剝離,你最後看它那一眼是什麼樣子呢?血肉模糊對不對?你與你的男人如今是破鏡重圓,是想要重頭恩愛來過,但是事實上呢?問一問你自己的夢境吧。”
“不要再說了!”傾城忽地叫了一聲,阻斷了芙貴妃的話,“我的夢境和你沒有關係!”
芙貴妃喟然一嘆,“不是你的夢境,是我的夢境。”
她緩緩轉過身去,“你以為和王上分開那些年裏,我真的為他守身如玉嗎?我嫁過人,跟過不同的男子,可我再也沒有懷過孩子。我的身體沒有問題,我為了求子,不止求醫,更自己鑽研醫術,可全都是徒勞。”
芙貴妃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又轉過身來看向傾城,“你以為我不想要嗎?我就像你今日一樣想要,自己的孩子。可我不能啊!我真的做不到啊!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在南詔的傳說里,孩子是恩賜,上天賜給我們,就是要我們保護好它們,可我們失職了,我們連母親都做不好,這樣的人是被詛咒的。”
“所以,我可以肯定,你根本沒有懷孕。你同我一樣,是被詛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