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為誰奔忙苦自知
晴天方曉,良鄉村上下便忙碌了起來,人來人往、牛鳴驢叫得響個不停,恨得沈重捂着耳朵深深鑽進被窩裏裝死,在小翠兒第四遍敲門聲中,沈重才不情不願地起了床。
穿好衣服剛一開門,捧着搭着白毛巾木水盆的小翠兒和提着食盒的小芝便搶了進來。小芝白了沈重一眼,也不理他,放下食盒悶聲上床整理着散亂的被褥,摔打着發著脾氣。
小翠兒抿嘴一樂,擰乾了毛巾遞給沈重,笑着指指小芝然後數落着他:“你還真真是富貴人家大少爺脾性,這都什麼時辰了,還不起床,我們要都像你這樣,早就餓死了。小芝妹妹天不亮就給你熬了粥,煮了雞子,你這會兒起來,飯食涼了也還罷了,這心涼了可怎麼辦好。”
沈重昨夜瞧出小芝的心思,聽見翠兒這話問得曖昧,餘光瞧見小芝動作慢了下來似乎在聽自己如何作答,哪裏還敢再招惹她,也不接小翠兒的話,胡亂洗了臉便坐下津津有味地吃飯。
翠兒瞧着沈重慢條斯理的斯文樣子,也是氣道:“大家為了你的事情忙碌了一早上,你也快些才好。今兒一早劉爺爺就催着大伙兒起來準備,又領着幾個管事的叔伯議事,到現在還沒消停。劉爺爺在你門口轉了好幾遭兒了,要問你啥進度調配的,你還不吃了快去。”
沈重想起昨夜劉老頭兒搶了自己心血扭頭就跑、一副你的就是我的的嘴臉,心中暗暗痛快,更是心安理得的擺起架子來。小芝見沈重那裝模作樣的鬼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下得床來搶走了他的碗筷,將沈重連推帶囊地趕了出去。
小翠兒吃吃笑道:“這就腦了要攆人,即是飯都不給吃,那雞子為何不一起搶了,還讓他帶了出去。”
小芝扭臉坐到床邊,錘着床鋪氣道:“他氣我,你也氣我。慣會裝傻充愣,誰瞧得上他不成。”
小翠兒看着小芝那委屈生氣的樣子,嘆了一口氣,走過去摟住小芝,柔聲道:“不管你愛不愛聽,我也勸你收收心,你再這樣,全村就都知道你的心思了,那時候還做不做人。沈大哥……現在雖然落魄,卻終究和我們不一樣,他……”小翠看着小芝聽得認真,回頭瞅着自己的雙眼滿是期盼,心中一軟,便改口道:“他就是稀罕你,也沒有女孩子上趕着去求的道理。”
接着抿嘴笑道:“再說他和你才多大年紀,你就天天巴望着當人家媳婦,我娘總說女大不中留,那也沒見過女不大就不中留的啊。”
小芝聽得羞得轉身趴在床上,踢着腿怒道:“凈胡說八道,誰上趕着了,誰天天巴望着了,他昨天說故事的時候,你不也兩眼放光來着。”
小翠兒聽得也是一臊,撲上去擰她,兩人便哭哭笑笑地鬧作一團。
沈重心虛,任由小芝把自己攆了出來,走到院子中,便瞧見劉爺爺和胡木匠幾個正巴巴得盼着他,便施施然地走過去,掃了一眼劉爺爺抓得緊緊的項目書,便甩甩頭瀟洒得坐下。
劉老頭兒着急地看着沈重,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便給胡木匠使了個眼色,胡木匠只好說道:“重哥,昨兒聽你說著,再對照這文字,倒是清楚明白。可今兒一安排,便亂了套。嘿嘿,你這本事也是難學,還是重哥再詳細講講。”
胡木匠討好地說完,瞪了劉老頭兒一眼,心道都是你這老東西貪心,倒讓我給你補漏。瞧着劉老頭不好意思地撓着頭,沈重的小得意被充分滿足,便大度地將昨夜的不爽忘在一邊。
得意之餘,也笑自己裝了兩世的好人,上一世是被權勢所逼,這一世是被真情牽絆,可本性終究不純良,竟養成個外表與世無爭、溫潤謙讓,實則心有山川之險、睚眥必報的性子。
沈重收拾了心情,對劉爺爺說道:“小工程不必說,凡是大些的尤重事前管理和計劃,次重期間調度和協調,而算賬和監控則貫穿始終,所謂監控則包含錢糧、工料、質量、計劃進度,否則延期、超支、返工、浪費都是損失,這些就是昨日所說的項目管理。如今,計劃已經沒有大的問題,現在就是如何落實計劃的事情。既然良鄉村要將這園林建造作為日後立命的本事,小子絕不藏私,大道理不用講,就是實際操作咱們邊干邊學如何。”
見大家紛紛點頭,沈重就叫胡木匠將各級負責人和組裏的骨幹都叫了來,在胡家大院召開了沈家山園林工程第一次項目會議。
見人已經來齊,沈重便站了起來,先團團施了一圈禮,方說道:“客氣話不多說,為我的事情讓大伙兒操勞,日後當有重謝,咱們先說說這工程安排。後勤組的是哪幾個?”
見劉爺爺喊了幾個人站了起來,沈重便對他們說道:“你們的事情最為重要,這人吃馬嚼、工具車輛、物料錢財、採辦運輸都是你們的事兒,離了你們或你們做得不好,整個工程都會有問題。經費只有七十兩,雖然此次一應花費都沒有,只用在糧食上,但你們要同正式的營生一樣核算,凡人工、物料、工具、消耗、運輸等花費都要列出,每三日報進出,每七日報總賬,凡領取必有組長親來、見總指揮簽字條子支取,凡銀錢支出須你們組長和相關組長核算了,到總指揮簽字后辦理。現在你們幾個按着項目書里事先擬定的條款商量勞力食宿、物料倉庫、工具車馬統計、現場進出路線等問題,拿出方法報給劉爺爺同意后施行,凡超出自己能力的將需求也一併報上。商量好后,組長留下,其他人帶領小組進行準備。”
劉老頭兒聽沈重不搶班奪權,自己還是名副其實的總指揮,便高興得站了起來,拿着腔調說道:“就是如此辦理,不過我歲數大了,大力,你一旁幫襯着些。”
見胡木匠點頭,後勤的幾個人取了項目書中涉及到自己的那幾頁,到一邊找個認字的念着商量起來。
沈重繼續說道:“技術組出人按照第一期施工細則核對物料,不用問後勤組,他們倉庫如今除了工具車馬都是空的。看哪些就近取用,哪些須去遠處採集,然後按照急緩定個單子,讓劉爺爺過目後下給幾個勞力組,重要物料須技術組派人跟着,今兒就開始,至於取來后安置問後勤組。技術組其餘的人一會兒跟着項目部實地考察地形,然後分出兩組,一組搭建全景模型,並劃線繪圖,一組分段核算人工、逐個建築計算物料。先就這樣,待都安排動起來后,一同去現場落實。”
劉老頭兒掃了掃交頭接耳的眾人,拿着項目書得意的在院子中揮舞着,威風凌凌地攆了大家各去準備。
沈重也不理他,拉着技術組的人一起商量如何在各個施工點劃線,如何給各景觀畫出詳細圖紙,如何建實景沙盤。
等四十多人轟轟烈烈地忙碌起來,準備事項都一一落實,沈重和剩餘的管理人員便回了自己的家,和後世一樣,劉爺爺帶着眾人走在中間,沈重年紀小,在後面跟着,苦着臉暗嘆自己一副天生的秘書命。
等到了現場,便看見後勤的人帶着一個勞力組在搭建簡易防雨的倉庫和食堂,木料都是從周圍取來的,沈重滿意地點點頭,看來勞動紀律執行得不錯,沒動自家的一針一線。眾人山上山下走了幾遍,將每一處都細細看了又商量妥當,技術組便開始一一繪製草圖。一部分人留下開始劃線做標記,一部分人下山開始做實景。都是多年的手藝,再加上沈重後世的寶貴經驗,一切開始井井有條起來。
劉老頭兒瞧着就是簡簡單單地策劃了半天一宿,早上碰了個頭,良鄉村上下五十餘口子人就全部行動起來,從整體佈局到具體景觀,甚至詳細到污穢腌臢的導流竹筒多粗多長、埋入多深、探到江水中多遠都心中有數,各個小組的分工、進度、難易多寡全部掌握,而工地上雖沒見多少人,但計劃正有條不紊快速推進成型,心知沈重教給他們的本事有多麼了不得。
小工程還不明顯,若是大的活計恐怕就是天地之差了,生怕自己年老學得不全,便叫了四個略識得字的青壯過來,對沈重說:“這是柱子、栓子、杆子、碾子,今後讓他們跟在一旁學學。我們都上了歲數,就是會了也做不了幾年,良鄉村日後還要靠他們。”
聽着這幾人名字,沈重心裏暗暗好笑,那柱子倒是認識,是胡木匠的大兒子,其他幾人見過但是不熟,知道是村裡三姓中的突出後輩,便點頭應諾。瞧着四人胡王劉各佔一人,而因胡木匠引得大家認識自己,才有了日後的指望,便多出一個名額給了大柱,可見政治是何等深入人心,利益和妥協無處不在。
後面幾天,瞧着自己的豪華山水園林開始有了小小的影子,山上地下到處都是繁忙一片,倉庫里裝滿了不知從哪裏採集的木料竹料石料,江邊的一個棚子裏已經做好的全景園林沙盤,沈重就像打了興奮劑一樣,每日雀躍無比,拒絕了劉爺爺和胡木匠的多次勸說,死也不回良鄉村暫住休息,天天晚上一個人幸福地巡視着一處處景點,不到半夜難以支撐就不肯睡去。
可接下來的二十天,沈重就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一會兒是責問技術組變更了尺寸不通知上報害得大夥重新回填挖掘,一會兒跑到後勤組指着用作假山的園粗石頭問他們是不是想改做柱子,一會兒拉着胡木匠逼着讓他將派到五泄溪的四組人叫回多餘的三組,一會兒苦口婆心的教着王鐵匠,我那屋頂的竹筒要鑽兩排水眼兒用來造雨,你不能只開一個出水口測試房頂抗水能力。有時候山上的事情還沒說完,又給叫到山下,又給拉去東白山看石料,又給弄到五泄溪瞧奇花異草,最最不能容忍的是偷挖了有主園林的花草,讓人家扣住了,卻理直氣壯地要求自己去把人要回來。於是,沈重就成了沈家山園林項目部中最易怒、最暴躁、最難相處的人,沒有之一。
當然,沈重不是最可惡的人,發了脾氣的他總會事後愧疚得給人道歉,有時也會將偷閑做了的竹制刀劍和會搖頭晃尾巴的小動物送了人家給孩子玩耍。
最可惡的理所當然是劉老頭,他總是在晚飯後不顧沈重的疲勞,無視沈重的死活,對沈重的怨言和憤怒不理不睬,抓着他在江邊的篝火旁,叫了年輕的後生圍坐一圈,逼沈重教大家認字、算術和園林知識,有女人們忙碌晚了還未歸家就充好人應了她們的請求命自己彈琴解乏。
沈重悲哀地發現,自己私封的當代管理大師的名頭名不副實,劉老頭才是那個雲淡風輕只抓財,心裏乾坤有輕重,垂拱而治用死人的絕代大師。
而且劉大師還知道勞逸結合,和幾個老傢伙密謀后,在這一天忙碌過後的晚上,江邊逐一亮起的幾處篝火處,飄來了傳自沈重的烤魚烤肉香氣,火光搖曳着照紅了良鄉村全體老少的笑臉。
沈重欣喜地撲向篝火,搏鬥了半個時辰才搶了一條魚,正要不顧一切地消滅它,可惡的劉老頭就慢慢踱了過來,說道:“年輕力壯得着什麼急,去給大伙兒說個評書,要和小倩的一樣好,不枉大伙兒放下生活給你安家。”說完不理會沈重不停表達着這是學費的幽怨眼神,被劉大師一腳踹到人圈中間,劉大師慈祥得為沈重報了幕,隨手搶過沈重手裏的烤魚,一邊坐着啃去了。
在良鄉村父老熱烈的掌聲中,素來注重個人形象的沈重,只好忍着不平餓着肚子給大家講了《青蛇》版本的白蛇傳說。
白娘子的故事在這個時代早就是耳熟能詳的民間神話,只不過神話中的白娘子是一個蛇蠍心腸的妖怪,於是當沈重娓娓道來白蛇報恩斷橋相會、重陽醉酒青蛇現形、勇救情郎白蛇奪丹、法海執罔囚惑許仙、雙蛇柔情水漫金山等一幕幕情節,良鄉村再一次迷醉。
到了故事的結尾,在眾人期盼的眼神中,沈重取過工棚里的古箏,在一曲《流光飛舞》背景下,講出了白娘子用盡餘力將兒子送入法海手中便淹沒在洪水之中,而對人間真情絕望的青蛇殺了背情毀諾的許仙后划空而去的結局。
當最後一點篝火滅去,心滿意足的良鄉村老少紛紛起身歸家,不時感嘆着白蛇有情、青蛇有義、許仙可惡、法海可恨,沈重也是一邊送着一邊附和大罵著法海,一邊罵一邊盯着劉老頭。劉老頭見沈重指桑罵槐,在沈重頭上打了一下,詭笑着離去了。
當沈重拖着疲憊飢餓的身軀,艱難委屈地上得山頂,推開自己的屋門,便瞧見油燈下擺着齊整的飯食,而翠兒、鮮兒還有一個叫王環兒的少女,正在燈旁靜靜坐着,溫柔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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