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道是無心相思雨
一捧清涼的江水,順着烏髮,滑落在肩上,冰冷激得小芝的身體發著抖,卻仍然面對着沈重,挺立着展示着自己的美麗,
“水真涼啊,我娘知道一定會罵我的。我從小就讓爹娘頭疼,喜歡上了就不管不顧,不高興了也是不管不顧。我娘總是數叨我日後有了婆家可怎麼辦,我說才不稀罕什麼臭男人,我娘說我大了就會想得不一樣了,總會惦記着一心要嫁人,守着一個人一輩子。後來我大了些,栓子哥、碾子哥天天向我獻着殷勤,可我總當他們是哥哥,生不起給他們做媳婦的心思,直到那天在茶林中遇着你,才相信了我娘的話。”
小芝一邊洗着烏髮,一邊吃吃笑着說道:“一個那樣俊秀的少年,比女孩子還要漂亮,卻穿得寒酸,背着竹筐要摘茶討生活,他一定很可憐,沒有爹娘疼愛。當時瞧着他害羞得樣子,我就想着心疼他,護着他,不讓他再受苦。分別的時候,我跑了回去囑咐他,他走遠了我就回頭記着他的方向,我怕他就那樣消失,再也見不着了。那天晚上,我總是睡不着,想着他有沒有飯吃,有沒有受氣,有沒有安穩覺,就這樣惦着他到天明,就催着姐妹去了茶林等他,可他終究沒有來。於是採茶的心思也沒了,懶散地催着翠兒姐姐回家,誰知道又見着他了。雖然很氣很氣,但是忍不下心不理他。我看着他,跟着他,聽着他說話,心裏就有說不出的快樂。他很有本事,讓劉爺爺和全村的人都聽他的,他會講好聽的故事,會彈好聽的曲子,還會裝傻,壞壞的讓人恨也不是,愛也不是。他看似好說話,可其實像小公雞一樣驕傲,他看似老實,可其實小心思多多的,總想佔便宜,我心裏想着,我對他這樣牽腸掛肚的,一定是喜歡上他了。翠兒姐姐想勸我,說他和我不是一種人,她怕我難過沒有說完,可我聽明白了,我才不管,他是窮書生,我喜歡他,他是皇帝,我也喜歡他,就是他不喜歡我,我也喜歡他,沒得商量,絕不後悔。”
沈重聽着小芝喃喃的情話,體味着那絲絲刻骨銘心的愛戀,心中滿是感動,沉甸甸的化作牽絆,只是看向小芝的目光仍然不見一絲散亂,一如從前般清澈見底。
小芝看着沈重的樣子,憂傷無奈地甩甩頭,抬起如蓮似藕的雙臂,雙手順着額頭向後捋順,將一叢濕漉漉的烏黑長發撫在身後,滾滾落下的晶瑩水滴便飄灑在光潔挺立的身軀上,在銀色的月光下,在淡淡的水汽中,如夢似幻,宛如美麗的精靈。
“沈大哥,我漂亮嗎?”小芝衝著沈重調皮地問道,瞧見沈重從容不再,略帶慌亂地點頭,便笑着柔聲說道:“我今夜將自己最美麗的樣子給他看了,我很快活,他想必永遠都忘不了這一刻。沈大哥,你不用內疚,也不用害怕我會牽絆你,你不是我要得那個少年,那個讓我牽腸掛肚的沈重是我夢中的你,可卻不是你,你雖然像他,卻是沒有心的。”
瞧見沈重沒有聽懂,便苦笑着說道:“沈大哥,你是沒有心的。自從遇見你,我就沒有了自己,總是牽挂着你。我看着你,跟着你,猜着你,打聽一切你的消息。我想知道你在意什麼,我想知道你想要什麼,我想知道你喜不喜歡我,或者是你到底喜歡誰。我越看越迷惑,有時候好像看明白了,卻又氣你、心疼你恍惚了過去。今夜回家不見了翠兒她們,又偷聽到劉爺爺和我伯父的談話,我就不顧一切地來找你,想看看你會不會接受翠兒她們,想問問你到底喜不喜歡我,想逼你不再裝模作樣。直到剛才在門口,偷聽着你和翠兒她們玩鬧,我才突然明白了你,你是沒有心的。”
見沈重仍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小芝苦惱着嘆着氣,憐憫地說道:“你總是一副了不起的樣子,卻不知道,有時候女人比男人更敏感,看得更清楚。你什麼都知道,最不明白的反而是你自己。我的沈重在湯家受了那麼多年的委屈,一無所有地離開,可是他善良開朗,放下了怨恨,開心的生活,而沈大哥你,心裏從來沒有怨也從來沒有恨,你根本就不在意湯家的一切,就彷彿和你沒有關係,你是沒有心的;我的沈重是堅強的,哪怕生計艱難,也會帶着笑容背着竹筐去採茶,而沈大哥你,只是覺得自己需要錢,享受那種落魄的經歷,就隨意地那樣去做,你是沒有心的;我的沈重敏感又淳厚,在茶林巧遇到我們,會害羞,會因為接受了我們的幫助而不好意思,會感恩回報,而沈大哥你只是從容接受,覺得應當感激我們的幫助,你就隨意得幫我們採茶,隨意地和我們聊天,隨意地和我們一起吃飯,隨意得接受我們的邀請,隨意地忘記我們的約定,你也會害羞,你也會感激,你也會回報,可你僅僅只是覺得應當這樣,你的心和你現在的目光一樣,那麼清澈,沒有一點波動,你是沒有心的;我的沈重沒有爹沒有娘也沒有家,他孤苦伶仃的一個人,迫切得想要一個家,迫切的想在這裏安身立命,而沈大哥你也急切盼望着建好沈家園林,着緊每一所房子,每一處風景,每一點新鮮,其實你關心得只是如何美麗,如何好玩,如何有趣,你不像我的沈重,重視的只是一個家,你把這園林的建造和使用,當成了一個好玩的東西,你是沒有心的;我的沈重重情重義,在他孤苦無依的時候,良鄉村人幫助了他,他就真心實意地親近,而沈大哥你是因為害怕孤單,因為利益的算計,你和大家相處時是沒有用心的;你氣哭了人家,覺得應當愧疚就去道個歉送個禮物,你覺得自己盡到了義務就不再在意。你講故事總是故意把結尾弄成悲劇,然後躲在一旁看着別人傷心。你親近良鄉村的每一個人,卻總是帶着疏離,我們雖不讀書,卻都能感受到,否則劉爺爺也不會巴巴的送來翠兒幾個和你拉近關係;你知道我喜歡你,可你不敢靠近我,我比翠兒她們更加愛你,比她們更加漂亮,你可以接受翠兒她們,卻不敢親近我,因為你害怕太重的情義成為你的負擔和牽絆,你不想用心。沈大哥,我說不好,可我就是感覺到,你就像從遠方來的人,把心留在了那裏,然後就如孩子一樣,把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當成了遊戲。你就像戲子一樣,認真地演好每一場戲,然後像看客一樣在一旁看戲。和你無關的你都會積極投入,一牽絆到你,你就不再用心。你是沒有心的,沈大哥,你是沒有心的。”
話一說完,小芝便難受地捂着臉大哭,哭停了風聲,哭停了蛙聲,哭得四周萬籟俱寂,只剩下小芝那一片白潔的、哀傷的、委屈的、期盼的、絕望的美麗。
許久,絲絲細雨從天上落下,在水面上形成漣漪,在小芝的身體上化成眼淚,在沈重的心裏變作針刺,在這天地間寫下相思。
小芝止住了哭泣,走過來拾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一件穿起,又輕盈地走到沈重面前,抱着沈重,將臉緊緊地靠在沈重脖子上,低聲說道:“我不求你,我不纏着你,我不要無心的你,我只等着我夢裏的沈重回來。他見到了我的情義,也看到了我的美麗,他一定捨不得離開我。他若是真那麼狠心,我也不要他了,開開心心地嫁人,一輩子不再想他。”說完,在沈重的肩膀上抽泣着、重重咬着,只狠了一下就心軟了不再用力,那呼出的熱氣滾燙着沈重的心,然後猛地推開沈重,消失在月夜的雨霧中。
我沒有心嗎,我真的沒有心嗎,沈重仰頭迎着細雨,任由自己渾身濕透,探究着小芝的指責。
上一世的心在哪裏,好像扔到了孤兒院,扔到了大學,扔給了初進社會時的熱血年代。然後呢,好像真的沒了,再也找不着了。
而這一世,根本沒有心,扮成天真無邪、懂事孝順的孩子是為了沈芸娘的母愛,裝成好學上進、儒雅善良的少年是為了湯爺爺的父愛,至於湯家那些人,只是討厭他們看不上他們,順手坑他們一次好走出牽絆,坑完了也就完了,沒有恨,沒有怨,什麼都沒有,甚至沒有人提都想不起來,在心裏沒有半點痕迹。
他喜歡這三年來餐風露宿的日子,喜歡顛破流離的落魄,因為這種心態下的荒野求生才好玩,才能讓他把世態炎涼品味得津津有味。他喜歡建設中的沈家園林,他喜歡自己剽竊了後世的經驗對這片山丘的改造,因為這是他前世的一個夢想,不是為了有個家。
他喜歡良鄉村的人,因為這樣他不再孤獨,能夠證明他確確實實在這個世上活着。他喜歡翠兒她們三人,只要不醜,就算再換三個人也無所謂,這只是男人的一種*,獸性的*,哪個男人沒有呢。
小芝說得沒錯,他積極投入到每一個角色里,認真對待每一次改變,每一個人,每一種心境,然後等戲到了*,就把自己抽離出來,冷眼旁觀。他對這個時代沒有責任,對周邊的環境沒有責任,對身邊的人也沒有責任,只是躲開危險和沉淪,盡情地玩耍。
我是用心的!沒有心怎麼會有這麼多體會,怎麼會感受到你們的喜怒哀樂,怎麼會有這麼多*,怎麼會對你內疚,我是有心的!又不是我自己願意來到這個世上,可既然來了,我只想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又沒有傷害別人,又沒有危害社會。
湯家那些人貪婪無恥,難道不該教訓,至於小芝,我又沒有招惹你,是你自己自願的,憑什麼怪我。再說,有心沒心是一個哲學問題好不好,你一個四百年前的農村小丫頭,玩什麼哲學。沈重憤憤不平地想着,對着湯江就是一聲煩躁地大喊,嚇得身後傳來女子的驚呼聲。
沈重轉頭一看,只見翠兒捂着心站在自己身後,神情擔憂地看着自己。
沈重氣道:“鬼鬼祟祟地躲在那裏做什麼,來了多久,可是都看見了。”
翠兒不好意思地笑着點點頭,柔聲問道:“沈大哥,你沒事兒吧。”
沈重惱怒地說道:“我當然沒事兒,你才應該有事兒。沒聽到小芝剛才說了嗎,我是個妖怪,只有驅殼,沒有心。所以她瞧不上我了,自己跑了,你怎麼不跑?”
小翠兒聽了也不生氣,走到沈重的面前,拉着他的雙手,笑盈盈地瞧着他的眼睛,堅定地說道:“小芝和我不一樣,她要的太多,而我要得太少。”
沈重哼了一聲,問道:“你這麼容易滿足,不覺得委屈?怎麼不和她一樣,把我硬分成兩人,愛上一個死的,鄙視一個活的,然後數落我笑話我再轉身跑開。”
小翠兒聽沈重說得有趣,不由咯咯笑着,抖着身子停不下來,好一會兒才喘着氣,對沈重說道:“我也有啊。只是守住活着的這個我就很滿足了,若是有一天,死了的那個忽然帶着心回來,我會幸福死的。我娘說了,女人啊,不能太聰明要強,我這樣傻傻的,你別笑啊,真是傻傻的,正好合你的心意,我要是像小芝那樣要得太多,你就跑了,所以傻人有傻福。”
看着巧笑嫣然、善解人意的翠兒,沈重對小芝的內疚和對自己的憎恨消散了,心理的魔鬼又悄悄藉機伸出一點,獸性回歸的沈重便一把摟住翠兒,將漫天的怨氣和相思雨,都堵進翠兒溫柔暖和的唇里。
雨越下越大,雨夜的天空將月亮和星辰都一一掩去,只剩下黑蒙蒙的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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