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股深沉的自責與懊惱霎時壓倒他,天地彷佛在這一刻翻覆。
他是醫生,多少病患是他強勢地由死神手裏奪回,如今他最愛的人性命垂危,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束手無策。
他還配當個醫生嗎?還配當她的丈夫嗎?他什麼都做不到,連保護她不受傷害都做不到……
「到底怎麼回事?韓非,楚楚怎麼會受傷的?」方啟達質問女婿。
「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韓非嘀喃,臉色蒼白。
「她是替我擋刀才受傷的……」
方啟達見他形容憔悴,幾近六神無主,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也不忍苛責他,拍拍他的肩。
「你去急診室療傷吧!我看你的傷也得縫好幾針。
「院長,我真的不能進去嗎?我想進去陪着楚楚。」
「你這樣怎麼能進去?你又不能替她開刀,進去也只是礙事而己。」
他進去……只是礙事?
韓非心口劇痛,惶然望向方啟達。
「院長,這次是你主刀嗎?」
「嗯,我會親自進去盯着。」
也不知怎地,韓非像抓到救命稻草,方啟達是這家醫院的院長,在外科手術擁有三十年的經驗,他是第一流的外科醫生,執刀技術高明。
「你會救回楚楚,對吧?院長,你不會讓她有事對吧?」
這一刻,他不再是在病人的生死關頭冷靜地操縱手術刀的醫生,他只是個無能為力的家屬。
他恍惚着,再次體會到二十多年前面對父親生死的茫然失措,當年父親一條命也是握在方啟達手上。
他看着自己流血的右手,偏偏是在這樣的關鍵時刻,這隻手派不上用場,他學了多年的外科術,卻終究得仰賴別人救回自己最心愛的人。
而且,還是他最恨的人。
他全身顫慄,一股熱血上涌,不覺緊緊拽住方啟達臂膀,像個無助的大孩子,傷痛地求懇。
「楚楚她……就交給你了!拜託你救回她,拜託你一定要救回她……」他含淚哽咽,眼眶泛紅,神態凄涼而落寞。
一旁的醫護人員都看呆了,沒想到素來冷酷到近乎無情的韓醫生也有如此軟弱動情的一面。
「傻孩子!」方啟達也不禁動容。
「楚楚也是我的女兒啊!我當然會盡一切力量把她救回來。」
「那就拜託你了。求求你,千萬千萬讓她平安活着……」二十多年前,發生在他父親身上的悲劇,千萬千萬不要再輪迴。
他受不住,真的無法承受。
他不能失去她……
開刀房亮了紅燈,韓非被隔絕在那扇緊閉的門外,他獃獃地倚牆而立,任由手臂上的傷抽痛着,鮮血滴滴墜落,任誰來勸他去急診室包紮,他都不聽。
在他的妻命懸一線的時候,他這一點點傷,又算得了什麼?
【最終章】
韓非在手術室外守了幾個小時。
因為他堅持不肯離開,醫護人員看不下去,請來一個他外科的同事,就地為他清理傷口、上藥縫針。
整個過程中,韓非都處於半恍惚的狀態,誰跟他說什麼都沒聽進去,手上的傷也不覺得痛,縫針時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這副模樣讓人看了感慨,原來在面對至親至愛的人的生死難關時,即便平素最冷靜的醫生也可能慌了手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猶如沙漏一滴滴落在韓非心上,刻劃着他,折磨着他,終於,手術室的警示燈熄滅了,方啟達走出來,對臉色蒼白的他微微一笑。
「她沒事了,手術成功了。」
這微笑,這句話,宛如救贖,他像困在汪洋大海的一葉扁舟,好不容易看到了遠方的地平線。
「謝謝你,院長,謝謝你救了楚楚,救了我……最愛的人。」
「你真傻!道什麼謝呢?楚楚是我的女兒啊,我當然會儘力去救。」
他聞言,凜然揚眸。
「如果不是你的女兒,你還會儘力嗎?」
方啟達愣住,「為什麼這樣問?」
他咬牙,心海波濤洶誦,「其實我……一直很恨你。」
方啟達驚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你恨我?」
「是。」
「為什麼?」
「你還記得韓成這個人嗎?」
「韓成?」方啟達面色一變,某個意念掠過腦海。
「二十三年前,你幫他開刀,由於麻醉疏失導致手術失敗,當時家屬就懷疑過程有問題提出控告,院方卻反控他們誣告詐財。」
他想起來了!不對,該說他從未忘記過,只是他沒想到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年輕人跟韓成有關係。
「我就是他的兒子。」韓非彷佛看透他思緒。
方啟達一震,全身發冷,「你是他兒子?那你……你娶楚楚是因為……」
「一開始,是為了報復。」韓非坦率承認。
「那……現在呢?」方啟達聽出弦外之音。
韓非沒立刻回答,良久,嘴角噙起一絲自嘲。
「現在我己經不能沒有她了。」
方啟達看着他,想起這些年來自己如何掙扎於過去由於膽怯犯下的錯,一時情緒沸騰,臉色忽紅忽白。
「對不起。」千言萬語,他只想到這麼一句。
「真的很……對不起。」
他顫聲道歉,滿布皺紋的臉龐瞬間似乎又蒼老了幾分,眼眶微紅,隱約含淚。
這淚水,震撼了韓非,曾設想過無數次兩人對質的情景,卻想不到這老人一開口便是對自己真誠地道歉,毫不推卸自己的罪責。
接下來,翁婿倆有一番懇切長談。
在院長辦公室,方啟達親自取出保險箱裏關於韓成的手術資料,告訴韓非,他之所以一直保存着便是提醒自己曾經犯下的錯,當年他還年輕,前途似錦,父親急着替他掩飾,才會出此下策。
而他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公開坦承過錯,擔心在醫界的未來受到影響,這才造成了這樁憾事。
「可是我雖然逃過了那一劫,事後良心卻一直過不去,我經常想起那件事,想起如果我當時肯承認手術過程有疏失,賠償家屬,也許他們精神上就能得到一些撫慰。是我當時太懦弱了,沒有負起應該負的責任,害你們母子倆蒙受不白之冤,我真的很抱歉。」
韓非默默聽着方啟達的自白,以為自己情緒會很激動,那是他最恨的人啊!
但奇特的,他的心卻似飄浮在半空中,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金錢補償而己,所以一年後,我找到韓成一個遠房堂哥,透過他定期資助你們母子倆。」
「你資助我們?」韓非愕然,「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收到錢啊!」
「沒有嗎?」方啟達也愣住了,「我每個月都有給錢。」
韓非皺眉,想起母親在療養院住了一年,出院后的確有收到父親某個遠房親戚給了一筆錢結清了住院費用,但也僅此而己。
難道後來的錢都被那個親戚私吞了嗎?
韓非神色不定,方啟達看他表情,也猜到了他的想法。
「是我不好,我應該確實做調查,確定他有按時把錢寄給你們才對。」說著,方啟達不禁更加懊惱。
「所以你媽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你養大,你們母子倆一定過得很苦。」
「都己經是過去的事了。」韓非淡淡接口。
「至少我媽也把我栽培成了一個醫生。」
「你媽很了不起!」方啟達嘆息。
韓非不語,深思地望着方啟達,後者被他看得有些窘迫。
「為什麼你那時候會下錯麻醉指令?那指令是你下的對吧?」
「是。」
「你那時候心神不寧嗎?」
一針見血,準確地切入問題。
方啟達身子晃了晃,神情黯然。
「我是從楚楚那邊聽來的,原來我爸死的那天剛好也是楚楚她媽的忌日。」
韓非靜靜地說道,這一刻驀地領悟前陣子閃過他腦海的意念是什麼。
醫生不是神,是人都會犯錯,如果他會因為挂念楚楚的答案而不敢安排為病人開刀,那麼方啟達為了妻子的病情掛懷,而在手術中犯下疏失,不也是人之常情?
「你沒法在手術里保持完全冷靜,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該事後不承認自己的過錯。」
「我知道,是我不對……」方啟達哽咽了,料想不到自己在醫界幾十年的盛名,竟必須遭受一個晚輩如此指責,但這是他應得的,這是報應。
「你怪我是應該的,你恨我我也能理解……」
「我不恨你了。」清淡的言語朝落,不僅方啟達驚訝,韓非自己也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