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余番外)2、宛若一場輪迴(第二更)
(燕余番外)2、宛若一場輪迴(第二更)
“是啊。”
不知為何段勝軒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格外盯了本沙明一眼。
本沙明是殺手出身,直覺本就要比一般人敏銳,於是這一盯之下,本沙明感覺到段勝軒目光中似乎藏着的——防備。
本沙明一時並不明白段勝軒為何會突生防備。
段勝軒便也錯開了眼,就彷彿剛剛那一瞬間的防備是本沙明看花了眼。
“是,原來的那位老人家辭世之後,這裏就被荒棄了,無人繼承。後來意外着過很大的火,鎮上人都來幫着滅火。也有不少人受了傷。是我來之後買下宅基地,重新又按照原來的老樣子重建起來,從此立下規矩,免費收治燒傷的病患。”
段勝軒略有悵惘地環顧周遭。
“只可惜我是開醫館的,房子外觀縱然還一樣,可是裏面的陳設只能都改了。”
本沙明儘管心下曾有一動,卻還沒能立即get到什麼重點,便也只能點點頭:“真遺憾。”
段勝軒不想繼續多說,收拾了下將本沙明向外引:“走吧小夥子,我送去你附近幾家旅店。”
剛想出門,卻迎面走進來兩個求醫的。
看樣子是一位母親陪著兒子。母親約有六十多歲,兒子二三十歲的樣子。那母親進來就鞠躬:“……我兒子是消防隊員,受了火傷,雖說命撿回來了,可是這臉和脖子都燒壞了。能活下來是幸運,國家也給工傷待遇,可是——孩子這麼大了,該找個媳婦兒了。”
“咱們用了不少法子給做醫學美容,可是都說燒壞真皮了,植皮過後也還是不好看。兒子現在都不敢見人,都快得抑鬱症了。”
“都是聽人說,慈江有位厲害的中醫,用藥敷和葯浴給治好了不少過火的傷……我跟兒子這才千里迢迢地來……大夫啊,求您了。”
說罷跪下就磕頭。
這位母親太過激動,讓原本要出門的段勝軒沒辦法邁開腿。段勝軒神色之間似乎有些懊惱,抬眸向本沙明望過來。
本沙明點頭;“沒關係,段醫生您先招呼客人吧。我不趕時間,我可以等。”
段勝軒神色之間並未因此而放鬆下來,卻也只能點頭。
接下來的時間裏,段勝軒仔細地檢查那兒子的燒傷情形,低聲慢語地與那病患說話。本沙明就坐在門口的條凳上,歪頭看花格子門外的小河靜靜流淌。
坐了一會兒,本沙明膀胱有些緊,只能起身詢問洗手間所在。
段勝軒看樣子極想親自陪着一起去,或許是怕本沙明找不着吧。可是他剛抹了兩手的膏藥,一時不好騰出手來。
本沙明便散淡點頭:“沒關係,我自己能找着,我自己去吧。”
古老的中式住宅,雖然格局幽僻,但是本沙明相信自己殺手的直覺,決不至於找不着。
段勝軒彷彿有些欲言又止,本沙明實在get不到這位老人的點,便也沒顧,只徑直抬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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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宅子,前面只是簡單的店面,可是後院卻又是別有洞天。規模雖然不大,但是精巧雅緻,空中又有樓閣,用足了各種精巧的磚雕和木雕,看得本沙明有些眼花繚亂。
那種視覺上的不適感又來了,他皺眉,想趕緊逃開這滿目的繁複雕花。
正待轉彎,再走幾步就是廁間,他忽地莫名停步回身。
身為殺手的直覺告訴他,就在那精緻雕花的小巧窗格子裏面,彷彿正有一道目光盯着他。
他抬眸望過去。
那窗子沒開,玻璃倒映着外面的樓閣和樹影,斑斑駁駁阻斷了他的視線,讓他看不清裏面究竟是否真的有人。
可是身為殺手的超人的直覺和警惕卻堅定地告訴他:一定有人。
更讓他心生防備的是,他還能感覺到那道目光的涼意和重量。那絕不是一般的打量,那是別有用意的凝視。
甚至,是敵視。
這種感覺讓他如芒在背,雖然無從想像這個中國的江南小鎮裏會有誰對他心懷敵意,可是這種感覺卻讓他無法忽視。
他不怕有人敵視他,他實際上是怕——有人認出他。
他來中國,就是想來一個讓詹姆和燕余都找不到他的地方。可是如果在這裏撞見能認出他的人,那他的行蹤就會暴露,那他所有的努力豈非白費了。
為了麻痹那個人,他神色平靜地轉身,繼續朝前走進廁間。
動作從容地解手,然後平緩地走出來洗手,最後依舊平靜的走到門口來。
微微抬首,不落痕迹地再望過去——可是那道目光,或者說窗內那個人,卻不見了!
他心下一警,側耳聽向前廳,待得聽見段勝軒依舊用平緩的語氣與病人母子說話,他便毅然轉身,身如靈猴,迅速奔上樓梯。腳步無聲,直達二樓。
老式的建築,整個二樓是打通的,趕在屋脊高聳處留作廳堂,每個房間裏都憑窗。
他找到那扇窗,位置也正是一個沒有門和牆隔斷的花廳。
沒有人。
他悄然走過去,在窗檯附近尋找痕迹。
只要有人呆過,就一定會留下痕迹。
也許是頭髮、衣物纖維,甚或是氣味,都可以證明這個人的存在,以及特徵。
可是顯然那個人卻極為謹慎,窗檯地面以及周遭,竟然連一根頭髮都沒落下。
唯有一樣那人自己無法掩蓋,是氣味。
本沙明用力深吸。
那是一種藥味,很濃重的,濃重到沒辦法迅速散去,所以才讓他聞見。
他略微調動記憶,便辨識出來——方才在前廳,段勝軒塗了滿手的藥膏就是這種氣味。
那藥膏是治療燒傷的,那麼也就是說——方才窗邊那個人,也是燒傷的病患?
本沙明提了一口氣,問自己是不是過於緊張了。
這裏是段勝軒的醫館,他也說過,因為當年老房子燒毀的時候許多居民來幫着一起滅火燒傷過,所以他定下規矩免費收治燒傷的病患。
他這二樓的地方很大,有許多個房間,說不定也可以提供給遠途的病患暫住。方才窗邊那個人,只是段勝軒的一個病患,偶爾走到窗邊,偶然看到了他而已吧?
至於目光里的銳利和敵意……興許,只是他過敏了。
他又猶豫了一會兒,沒能想到更合理的解釋,又擔心時間久了會讓段勝軒起疑,這便悻悻地轉身而去。
他不知道,當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之後,門廊轉角處走出一個人影,無聲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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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沙明回到前廳,段勝軒卻露出一副久旱逢甘霖一般的神色,彷彿暗吁一口氣道:“你回來了。我都險些去找你,怕你迷路。”
本沙明歪頭看那消防隊員,忽然想起來一般地說:“這位病患既然也是從遠處來的,他們也應該找一處旅店吧。不如我們一起去。”
段勝軒卻搖搖頭,用英語說:“燒傷病患不同於其他病患,他們面部猙獰容易嚇到人,所以不方便到外面的旅店居住,那些旅店的店主也不願意接收。”
“我樓上幸而有幾個空房間,會免費提供給他們暫時落腳。”
本沙明心下吁了口氣:看來,的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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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忙完了那個消防員的傷,段勝軒幫着安頓母子倆上樓去休息。
本沙明也幫忙扛起行李一起上樓。
他沒忽略,段勝軒的神色上實則是有一絲的不情願,可是卻沒有更好的借口拒絕。
段勝軒的神色發展到此,雖然本沙明還是沒能直接get到重點,可是他卻如何能不明白,段勝軒一連串的防備和欲言又止,不是他的錯覺,而的確是別有隱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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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段勝軒終於送本沙明去了旅店。段勝軒為人細緻,雖說一再神色有異,卻還是極為周到地領着本沙明去了好幾家旅店,讓他自己挑選最滿意的。
本沙明便也順着段勝軒的希望,選了一間距離醫館最遠的。
走進房門的時候,本沙明下意識咳嗽了幾聲。
段勝軒聽了微微一怔,終是出於醫者之心,忍不住問:“小夥子……你,病了多久了?”
說來玄奧,好的中醫最善“觀色聽聲”。人的健康有異,咳嗽的聲音里都能聽出於普通的咳嗽不同的聲音來。且本沙明咳里有痰,只是他顧着禮數,生生又咽了回去。
本沙明心下暗自嘆口氣。果然是名醫,他逃不過段勝軒的法眼。
他卻避重就輕含混地說:“呃,有點水土不服,火車上小感冒而已。好像也就這兩三天的事。”
身為醫者,段勝軒無法坐視不管,他皺了皺眉:“你撒謊。你的咳聲已經深入五臟,傷聲空響。你的病也是有些日子了。”
本沙明黯然地笑:“沒事的。等我……等我回法國去,會去看醫生。”
這一耽擱,卻被旅店老闆聽見了。上了年紀的老闆便有些慌張,趕緊問:“不是肺結核吧?”
老人家們難免還忘不了過去窮苦日子裏那種咳血的病症,碰到相似的癥狀便會色變。
本沙明不知該怎麼說,那老闆卻向段勝軒作揖:“哎喲,要真是肺結核的話,那可是傳染病。段大夫不是我駁您的面子,我不敢收這樣的旅客啊,不然我這小店就沒法開了。”
小鎮子就是小,這消息接下來就也跟着傳到其他旅店去。最後竟無店敢接收本沙明入住。
段勝軒一臉歉意,本沙明自己倒是淡然,反過來安慰一臉歉意的段明軒。
“沒關係,既然沒有旅店肯收留我,我在外面坐一夜也可。倒是段醫生您,其實只是幫我忙,對我卻並沒有任何義務,不必放在心上。”
露宿街頭的事,少年時代的本沙明就已經習以為常。後來當殺手,為了尋得最合適的動手時間,在目標的住宅外,或者野地里埋伏數個晝夜都不是稀罕的事。
本沙明說完,自己淡然背上背包轉身就走。走得急了,終是扶住路邊廊柱又咳嗽了兩聲。
段明軒望着本沙明的背影,手指攥緊了又鬆開,鬆開后卻再度攥緊。
這孩子原本與他隔着半個地球,卻意外還是到了眼前來,可是他卻又要眼睜睜看着他身染重病,從眼前一步一步走遠……
掙扎良久,段明軒長嘆一聲,上前捉回本沙明的手臂。
“孩子你聽我說!你且現在這裏坐一坐,等我半個小時,我回醫館安頓一下就來接你。”
本沙明有些意外,抬頭看段明軒的眼睛。
從他這次出現在段明軒的面前起,他就一次又一次從段明軒眼中看見防備和疑慮。可是這一刻,段明軒眼中的防備和疑慮都已經被關切代替。
本沙明心下意外一盪。沒想到多年之後重逢,段勝軒還不知道他是誰的前提之下,段勝軒卻竟然還在探知他生病之時,流露出這樣的關切。
面對段勝軒這樣的目光,他沒辦法拒絕,便垂下頭去又為自己辯解了一句:“其實真沒關係的。段醫生,讓我走吧。”
本沙明越是這樣說,段勝軒的心下卻越是難過,他着急地搖晃本沙明的手臂:“孩子,你就聽我的!你在這兒乖乖等我半個小時,我半個小時之後一定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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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沙明終究無法再推拒老人的好意,抱着背包在河邊坐下來。
段勝軒還不放心,又囑咐了路邊小商店的店主幫忙看住本沙明,若是本沙明沒乖乖等着,就讓店主趕緊打電話通知給他。
安排完了,段勝軒急急回了醫館。
卻沒在前廳停下,而是順手關了醫館,在門外掛上“休息中”的牌子。
他擰身疾步上樓去。
之前收治的消防員已經被安頓在二樓的房間裏,房間裏另外有個穿中式衣裳的男子正背對着門口,耐心地替消防員裹着膏藥。那人身上的衣褲樣式寬大,一身玉白,看上去像是段勝軒的助手或者護士。
段勝軒從外面進來,看見那人,悄然鬆了口氣。走上來查看一下消防員的情形,掌心卻輕輕按在那白衣男子的肩上。
白衣男子會意起身,悄然無聲向外走去。
段勝軒隨後跟出來,拉着那白衣的男子走回房間,關嚴了門。
二樓光影輕轉,終於照亮那白衣男子的容顏。
說是容顏,卻其實已經沒有了具體的面容。他面上大面積的燒傷疤痕,早已沒有完整的面容。幸好在醫館裏自然地戴着口罩,這才遮去了大半的猙獰。
段勝軒引着那人坐下,他耐心拉着那人的手,輕聲細語地說:“有件事,我想與你商量,也是想看看你的意見。”
那人平靜地聽,面上並無半點波瀾。
段勝軒絮絮道:“今天醫館裏來了個人,是個我都沒想到的人。雖然你的前塵往事都已忘了,你的人生已經重新來過,可是這個人卻的確是你從前認得的。”
“若是按着你從前的利害取捨,這個人我本不應該管,甚至都不該讓他進門。可是這個孩子卻病了,病得很重,我終究是個醫生,不能當做全都沒看見。”
“所以我來問你的意思,看你是否答應我診治他。我向你保證,診治的過程中我會嚴格禁止他上樓來,我會小心看着他。一旦他的病情有所好轉,我一定就讓他早早離開。”
“當然,如果你不同意的話,那就當我什麼都沒說過,我不會讓他來打攪你的安寧。”
段勝軒說得很慢,聲音很低,帶着殷切。
那人安靜聽完,中間沒有打斷,也沒有急着表態。
待到確定段勝軒已經全都說完了,他才緩緩抬起眼來,凝視段勝軒的眼睛,用沙啞的嗓子,低沉而極慢地說:“……您為什麼想救他?只因為他是病患,而您是醫生么?”
段勝軒心下微微一震。
眼前這個人啊,儘管早已忘卻前塵往事,再世為人,可是這份犀利和通透,依舊還是超越常人。這一問,便問到了最最關鍵之處。
段勝軒輕嘆一聲,垂下頭去,既似是向眼前人訴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因為……我曾經親眼看着那孩子長大。”
“他剛來的時候,見了我也愣住,我知道他也是認出我了。可是他沒有轉身就走,反倒遲疑着留下來,我就知道那孩子是以為我沒認出他來。”
“也是,他那年還小,身量和相貌與現在都有太大變化,一時認不出來也是常情。可是他忘了我是當醫生的人,就算不認識他的皮相,卻也認識他面骨的輪廓和比例。人再長大,這面骨的比例卻是不會再變的。”
“那孩子……終究與我有過一段師徒緣分,如今他又誤打誤撞到了我面前來,帶着重病,我想這也許是上天的註定,要我來醫治他。”
那人依舊還是耐心地聽完,然後點點頭,用沙啞低沉的嗓音說:“既然如此,我又為什麼要阻攔您?醫生,循着您的意願去辦就是。”
他的話讓段勝軒心下翻湧不已,雙眼中已是不覺濕潤。
段勝軒再解釋:“您真的肯么?我只擔心,若您還是從前的您,怕一定不會同意。”
那人歪頭想了想:“他是很壞的人么?”
段勝軒搖頭:“當年他還是個孩子……”
那人輕輕嘆了口氣:“既然還是個孩子,那這世上就該有人挺身幫他。每個孩子都不應該被這個世界遺棄。”
段勝軒有些想要哽咽,便急忙垂下頭去按住了那人的手:“您的話,我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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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小時后,段勝軒找回了本沙明。
經過仔細望聞問切,段勝軒坐下輕輕嘆了口氣:“雖然你自己還不肯說,我卻也能猜到國外的醫生給了你什麼樣的診斷。小夥子,他們告訴你是腫瘤,越積越大,開始壓迫到血脈,影響了血流,造成大腦供血不足,漸漸影響到你的思維和視覺了,是不是?”
本沙明心下一震:“是。”
段明軒略微搖了搖頭:“可我是中醫,我只能按照中醫學說,來說說我的看法。依我來看這是內癰之症。是你多年肝氣不舒、冷熱不調所致。因冷熱不調,使寒氣折於血,血氣留止,久而久之導致血脈不暢。”
本沙明只緊緊盯住段勝軒的眼,儘管心下警告自己不可再生出僥倖之心,卻終是忍不住問:“段醫生……您,可治得好我這病?”
段勝軒眸光靜靜望來:“孩子,我不敢給你肯定答覆,以免你自己抱了太高的期望。我只能說,我願意權且一試。而你,是否願意在我這裏多停留一段時間,讓我試上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