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無地着相思(七)
“阿念生我的氣了,怎麼煩她,她都不吭聲。“
小沙彌在尋念的耳邊說道,說話的時候還暗暗的瞄着蓮花燈。可惜蓮花燈不管怎麼看,都還是那個樣子,阿念坐在蓮花燈里晃着兩條腿的畫面好像已經是很久之前看到過的了。
尋念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九思與小沙彌說得那番話,無非是不想告訴小沙彌事情的來龍去脈。而小沙彌的記憶似乎有一段被抹掉了。尋念有些不平,小沙彌一人被蒙在鼓裏。但只要想到也許這個是阿念想要的,她的所有話就又被吞回肚子裏去了。
這兩種想法一直在打架,讓她無數次的欲言又止。
“你說她是不是病了?“小沙彌問道,”不知道九思會不會有辦法。“
“九思若是知道了阿念住在蓮花燈里,會不會把阿念捉走?”
小沙彌的話很多,似乎也不太在意尋念應不應,他和尋念坐了好一會兒,尋念一直沒開口,他卻一直沒停下來,說起阿念的時候嘴角不住的上揚,眼睛裏也有亮閃閃的東西,和外面晴朗的天一樣。
他身子已經好了,就真像發了一場高燒,喝了幾服藥就壓了下去,面色紅潤,而且身子骨似乎比以前還要好。
就因為這個,小沙彌還一直在誇九思的醫術高明,並且一直念着,要九思上山看一看,阿念怎麼突然不吭聲了。
尋念在山上住下,她有點無力,一股腦衝到山上來,但又想不出什麼辦法。她要怎麼做呢?她不是九思,沒有那麼葯仙的身份,更沒有他能救人的血。就算把她的血放光了,阿念也不會回來。
夜裏,山上很涼。
她早早的點上了油燈,門也早就關上了,但坐在床榻上,她抱着雙膝有些睡不着。她腦子裏全是她指着九思質問的模樣,不若就是在徐緒府上的時候,徐緒坐在池邊給她念書的樣子。
風吱呀一聲把門吹開了,風呼呼的吹進了屋子裏,隨後門又關上了。
地上有一串腳印,尋念本能的往後縮了縮,隨後微微的抬頭,試探道,“阿念?”
沒人應答,那串腳印越走越近,最後在床邊停下,然後她感覺到有一雙手碰了碰她的側臉,那雙手冰涼,一點溫度都沒有。她感覺毛孔都被這涼氣炸開了,她伸手想抓住那雙手,但也什麼都沒碰到,最後只是無奈的摸到了自己的臉。
這房間裏有第二個人。
除了她之外。
但那人沒有形,只有一串濕漉漉的腳印,她心底有一個聲音,她知道這個人一定是阿念。她是驚喜的,她以為阿念已經不在了,她沒想過阿念會來客房。
阿念的情況比她想像的好太多,她嘴角不自覺的勾起來。
“阿念?“
“阿念,我要怎麼做能幫到你?“
阿念不吭聲,只是地上,漸漸的現出濕漉漉的一行字。字歪歪扭扭的,但好歹尋念瞧了出來。
幫我對九思道聲謝。
這之後,門就又開了,尋念喊了幾聲阿念的名字,直到門又合上了,她知曉,阿念這是已經走掉了。
她看着地上的那一行字有些愣神。
***
尋念也不知道昨夜是什麼時候睡著了,一大清早她就起了床,她正在房間裏疊被子,門外傳來敲門聲。
大清早的,小沙彌怎麼這個時候就找上門來了。尋念把被子放好,起身去開門。當她開門看清門外的人的時候,有點驚訝。
老和尚站在門口,已經染了白的眉毛舒展着,面上除了超然的寧靜之外,沒有其他的東西,許是這世間的各種情緒都爬不上他的眉梢了,生死都沒法撼動。
“那位年輕的施主沒有來。也請小施主與他道個謝。小沙彌全是拖了他的湯藥,不若早丟了性命。”
客房的門被關上。尋念給老和尚倒上一杯茶,老和尚把茶杯放在手邊,沒喝上一口。
“他是大夫,應該的。師父別這樣說。“尋念急忙說道,邊說邊擺擺手,”不過是尋常的發熱,他若這都治不了,也不必當什麼大夫了。“
“這話若是哄小沙彌,他會信。師父這麼大年紀了,小施主就別哄師父開心了。”老和尚笑了笑說道。
尋念哽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額角。
“師父知曉你們兩個人是為了小沙彌好。“老和尚頓了頓,”小沙彌總是掛在嘴邊的阿念,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了。他總瞞着我,還以為瞞得密不透風,但他那個性子,有什麼好事兒就全都掛在臉上了,稍稍留心,他的秘密就全浮出水面了。“
“原來師父你都知道。“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十年一晃兒就過去了。當時只想着小沙彌一個人許是寂寞,便裝作不知曉,把阿念留了下來。早就該把阿念送出去,今日也不會出這樣的事情,反倒是害了阿念。”
“小沙彌為什麼會突然受傷?“
老和尚嘆了口氣,“那日你夜裏下了山,他不太放心,之後日日就下山想去和你碰一面。那群人早就盯上他了,尋了個幫他尋你的借口,幫人給劫走了。想要討那盞有靈性的蓮花燈,也就是阿念。”
尋念沒吭聲,只是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
“九州之上有靈物少之又少,這群人在九州四處流竄,當今又有太多人的嚮往長生不老,而傳說中,這些長生不老之術,多半都是靈物有些關係。他們尋到了靈物就能賣個大價錢,如今是到了重浚,盯上了我們這小寺廟裏的蓮花燈。”
“小沙彌這孩子腦袋一根筋,根本也不想些別的辦法,保准一根筋的就不讓這群人把阿念帶走。不然也不會傷得這麼重,差點丟了命。”
“後來呢?”
“阿念那孩子瘋了一樣往寺廟外面闖,渾身是血的把那群人趕下山去了。再之後就沒見過她了。”
尋念抿了一下嘴,之後的事情,她怕是全部知曉。她下山之後一路找到宅子,想要殺了自己。阿念那時已經殺紅了眼,小沙彌為何會出事,也和尋念脫不了關係。小沙彌救不活了,那就讓尋念去給小沙彌陪葬。
“師父,阿念沒事,昨夜我瞧見她了。”
尋念笑着對老和尚說道。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
說起來,小沙彌和阿念之間的感情算什麼呢?
十三四歲的小和尚還有一個因為他日日誦經而生的靈物。
九思還在宅子裏,他抹了一把嘴角,手指狠狠的擦過下唇,試圖揉搓出一些血色來。
他拿着手裏的交頸血,像尋念曾經做過的那樣,把交頸血放在眼前,眼睛看到的重浚,就是透過交頸血看到的。仙人總說,九州上有萬丈紅塵,不若如此,那麼多到了九州的仙人,用一生想要摘掉這沾上的紅塵,都摘不掉。
以前懷疑過,這萬丈的紅塵,是不存在的,不過是這些仙人尋找的一個借口,給自己不守諾言而擺出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看起來頗有些不可靠。而他把交頸血放在眼前的一瞬間,他似乎有些信了。
九州卻是有萬丈的紅塵,把每個想嘲笑它的人都兜在裏面。
木桌上的銅鏡突然抖動了起來,鏡面上似有水的波紋,那波紋慢慢的擴開,裏面忽地出現一人影來。
銅鏡懸在半空,九思退後了兩步,雙手抱拳放在胸前,低頭喚了一聲,“師兄。”
“師弟,這是第三顆?”銅鏡里的人問道。
九思把手掌伸出攤平,交頸血躺在手心裏,他從口袋裏拿出另外兩個放在一起,“是的,剛剛拿到。“
這第三顆是小沙彌和阿念的,阿念答應給他的,在上山之前就已交給他了,而小和尚的心頭血,是他親自取的。
“她呢?”銅鏡里的人問道。
九思微微的皺了一下眉,隨即舒展開,想開口作答,那人卻先他一步笑道,“好了,我放心你,師兄不多問不多看。“
“好。“
***
第二日尋念就下了山。
她知道阿念還在,她懸着的心就開始放下了。說不定幾年之後,她再來重浚的時候,阿念就又和以前一個樣子了,那時候小和尚也年紀輕輕的。
臨下山之前,小沙彌還一直在說要她代他向九思道謝。她滿口答應,但下山的時候,她一直在想,她今日要怎麼辦。
如果現在能知道徐緒在哪裏就好了。
她不成人了,待在徐緒身邊就好,也許再過幾年,她不用集齊什麼交頸血也能成人形了。
***
多年之後。小和尚成了和尚,再過幾十年許是就成了老和尚。
老和尚不在了,就葬在半山腰上,和尚每天都要在師父的墓碑前坐一坐。
和尚還是和以前一樣,每天早上起的很早,對着蓮花燈誦經,門開着,他閉着眼睛。蓮花燈在他前面閃亮亮的發光,蓮花燈里坐着一個拇指大的小姑娘。
小姑娘噘着嘴,掰着手指頭不曉得算着什麼。
“你怎麼不理我?你別以為你長得這麼高了,就能不怕我了。我跟你說的可是很厲害的。”阿念揮舞着小拳頭,小腿也亂動,但和尚沒有一點的反應,還是閉着眼誦經。
“喂,我真的會生氣的。氣到你死了,我都不再出來了。”阿念出言威脅道。
和尚這時卻站起身來走了,阿念瞪大了眼睛,氣得跳腳。
晌午之後,和尚又回來了,手裏多了一壺酒還有一個雞腿。他把東西放在蓮花燈旁邊,“吃吧,你愛吃的。“
阿念看着他說完起身離開,跳到雞腿上坐下,“這還差不多,雖然話少了點,但還記得我喜歡吃的東西。“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裏含着淚,她坐在雞腿上吃了一小口,又喝了一小口酒,才心滿意足的坐了回去。
和尚是夜色將近的時候進房間的,雞腿就剩了一個骨頭,他驚喜的看向蓮花燈。但蓮花燈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更別說是一個阿念了。
雞腿旁邊正躺着一隻白色的夜貓,酒罈被打翻在地,這貓饞嘴把酒都喝了,如今才會醉得走不動。
“原來是你這隻傻貓,“和尚伸手碰了碰白貓的臉,笑容慢慢的斂了起來,”我還以為是阿念回來了呢。“
“我一直都在啊,看我看我!”阿念蹦蹦跳跳。和尚卻絲毫都看不見,生生的隔成了兩個世界。
也許有一天就會看到了呢,阿念這樣堅信着。
聽老人說,小孩子有靈性才會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等到小孩子成了大人,那些小時候的朋友也會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