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無地着相思(五)

人間無地着相思(五)

尋念這一次,臉上的東西還沒褪掉,身上又添了傷,日日窩在撒滿草藥的盆里。別人家的女子沐浴都是撒花瓣的,到她這裏,就只能用點草藥了,還是因為負傷的原因。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門口的人影有些抖。

九思趴在桌子上,聽見聲音睜了眼睛,看過去。尋念往草藥堆里窩了窩,阿念卻瞧着九思一直沒挪開眼睛。她慢慢的走進屋子,沒看盆子裏的尋念,直愣愣的往九思撞過去,快要接近的時候噗通一聲,雙膝着地。

她的身體顫抖的厲害,頭低着,看不清她此時此刻的表情是如何。

“我知道你能救他,我……”阿念頓了很久,尋念還以為她不會再吭聲的時候,她緩了口氣,突然拔高聲音,“我求求你,救他。”

“我怎麼救得了他?”九思笑了一聲,那聲音頗為冷淡,他挑了挑眉,看着跪在面前的阿念,“他為何如此,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不過?”

對於這種時候的九思,尋念總是在心底覺得有些發涼。但這種感覺會在一日之內就消失得一乾二淨,她有時候會告訴自己,九思和別人,還有九思和她是不一樣的。

但她有時候也會想,有一天倘若她也跪在九思的面前,說同阿念一樣的話。九思會不會和現在的回答一樣。

“對,都是因為我。”阿念盡量的保持聲音不發抖,“若是因為我傷了尋念,我願以命相抵。”

九思手指屈起來在臉頰颳了一下,笑道,“那倒不必,尋念也不會想要你的命。只是你要救的人,怕是要討要你這條命。“

***

“真的沒法救了?”尋念待到阿念出門之後才問道。

“不是還有一個辦法嗎,沒事。“

尋念吐了一串泡泡,灌得滿嘴都是藥材的味道,苦澀的說道,“不用傷人性命的辦法,有嗎?“

她是期盼着,九思告訴她,有很多辦法。九思不過是跟阿念開玩笑,因為她受傷的事情。

雖然她與阿念沒什麼關係,但阿念要救的人可是那個收留過她的小沙彌。畢竟阿念劃了她一刀,現在也還是活蹦亂跳的。

“沒有辦法,“九思的臉朝向窗外,回應的時候沒回頭,尋念看不見他說話時候的表情,”這世上有的東西就是要用慘烈的代價才能換來的。要是每個問題都解決的那麼輕易,也就沒有生老病死了。“

九思說完,覺得尋念不會太明白,笑了一下,說道,“以後你慢慢就明白了。“

每個人都告訴她,以後慢慢就會明白的。誰也沒告訴她,以後是什麼時候。

“你總用以後來搪塞我。”

***

上寺廟的小路,一眼望不到頭。

阿念走得很快,但這路就像走不完一樣,她怎麼仰望都看不到寺廟熟悉的屋頂。

她的臉色發青,在山下九思丟了兩副藥材到她的屋裏,喝掉之後身上覺得好受不少,至少沒有再往下滴血了。只是往山上挪動的動作,傷口上似乎有萬根針扎了過來。

她後面是九思。

九思沒什麼表情的跟在後面。

“你走得太慢了。”九思說道。

阿念咬了咬牙,用力的抬起千斤重的腿,氣喘吁吁的,但沒有反駁九思。她是覺得自己太慢了,慢得像在爬一樣。

九思手握上她的肩膀,阿念只覺得風呼嘯而過,轉眼間寺廟的門就出現在她面前,方才拉着她的九思站在她兩步之後。

她不曉得九思是什麼身份,但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大氣息是不會騙人的。

***

小沙彌在半山腰上的寺廟長大。老和尚一日推開門,他裹着襁褓躺在門口。老和尚尋不到好的方式只好不管孩子舒不舒服,至少是抱在了懷裏。

小娃娃許是冷了,不管被抱的姿勢舒不舒服,一個勁兒的往老和尚的身上蹭。

他倆有緣。一個做師父,一個做師父一輩子的徒弟。

小沙彌十歲之前沒下過山。他也沒有名字,小時候叫小沙彌,以後是和尚,老了就和師父一樣是老和尚。

世上有無數個小沙彌和無數個老和尚。

一切都很普通,直到有一天。

那天是晴天,小沙彌盤腿坐着,念他剛背會的經。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怎麼還在念,頭好痛。”

小沙彌嚇了一跳,眼瞪得圓圓的,四處看。這小小的屋子,禁閉的房門,莫不是大白天產生了什麼幻覺。

他這樣想着,繼續念起來。

不知道從哪兒飛來的一個蘋果砸在了他頭上,他疼的咧開嘴,雙手放在腦袋上,警惕的看四周。

“傻和尚,”那聲音又出現了,好像聲音還頗為得意,小沙彌把頭仰了起來,說不定這傢伙在房樑上。這一動作又把那人惹急了,“我在這裏,你亂找什麼!”

“你前面!低頭!”跟着聲音,小沙彌終於是找到了。

他前面擺着一個蓮花燈。這花燈是師父給的,他捨不得就一直放在蒲團前面,平日裏他念完經也盯着蓮花燈看一會兒。今日蓮花燈卻是有些不同,中心亮着,裏面有個拇指大小的小人,那小人周身還有綠色的光。

小人兒和他一樣盤着腿,兩隻手捂着耳朵,似乎是覺得他念經太吵。

小沙彌覺得有趣把臉湊了過去,“你怎麼在燈裏面,真的好小,你還會發光,好厲害。”

“因為我才有人形啊,於是很小的。”小人兒說道。

小沙彌點了點頭,裝作自己很懂的樣子。

“你叫什麼啊?”

“唔,叫什麼?”小人兒似乎被難住了,瞥了小沙彌一眼,“那你叫什麼啊?”

“我沒有名字啊。”小沙彌笑着露出酒窩,似乎沒覺得沒有名字有多難過。

“怎麼能沒有名字?哼,”小人兒不服氣,“念,我就叫阿念好了。”

這麼草率的定下了名字,阿念就是覺得比小沙彌好上許多。

“阿念,好聽的名字啊!”小沙彌笑得更高興了。

因為阿念的存在,小沙彌成了不一樣的小沙彌。

***

寺廟的房間裏,小沙彌面無血色的躺在床上。十四五的眉眼還沒長開,身形也不夠挺拔,他的膝蓋是蜷縮的,似乎夢見什麼眉毛輕皺,有些不安穩。

“阿念,雞腿??”小沙彌小聲的說了一句,是夢囈。

阿念湊過去把手心貼在小沙彌的額頭上。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小沙彌問她名字的時候。她說念,叫她阿念。

那之後小沙彌追問她為什麼是阿念。她不肯不屑於回答。

說實在她不想說,說出來小沙彌一定會笑話她。

因為她剛醒過來就聽見小沙彌在念經,總不會叫阿經,那就阿念好了。她在他的誦經聲中醒來,自是要有這樣的名字。

“可以了嗎?”阿念把手放下,問身後的九思。

“可以,記得你答應過得就好。”九思往前走了兩步,在瞧見她點頭之後,手掌懸在空中蓋住她的頭頂。

房間裏的幽光大作,原本站在床邊的身影化成一縷煙飛快的進了小沙彌的身子裏。地上哐當一聲,蓮花燈狠狠的摔在了地上,那燈在地上顫抖了一會兒再沒了生息。

***

“這是什麼?”阿念是個看什麼都好奇的小人兒。

她爬上桌子,在小沙彌的手邊跳來跳去,一跳一跳的指着盤子裏的東西,問。

“這是很好吃的東西。”

阿念不懂,小沙彌往嘴裏放了一筷子,然後誇張得做出享受的表情。

“我才不信呢,哼。”

“真的,不信你嘗嘗。”小沙彌的眼睛閃亮亮的,她抿了下嘴,小心得咽口水,她肯定小沙彌一定發現不了。

“我要怎麼吃,這麼小一個。”阿念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和小腿。

“對啊,你要怎麼吃。”小沙彌也被難住了,最後兩個人沒有辦法只好約好等阿念長了個子再吃這些好吃的東西。

但很快,阿念對兩種東西表現出了強烈的好感。

“我要吃肉喝酒。”阿念在桌子上狂跳,似乎是為了解氣。

偏偏這兩樣,小沙彌全都沒嘗過,也不能嘗,“你怎麼能這樣想呢?師父他說不可以的。”

阿念嗤之以鼻,“是你師父,又不是我的。我是阿念又不是小和尚。”

對啊,阿念就是阿念,阿念不是小和尚。

“等到我能下山了,就給你買肉和酒,你也要努力長大,我們約好了。”

“好啊。”阿念笑着應下,嘴上說著小沙彌傻,心裏卻早早就笑開了花。

她長大的時候,小沙彌還是那樣矮的個子,並且離下山的日子遙遙無期。阿念嘗試了無數種方法逃到山下去,可是這個寺廟對她來說就像個籠子,她找不到突破口,而且每每把自己弄得頭破血流。

再那之後,她很少去嘗試離開。

而且她不想離開,她還要日日聽那煩人的經文,還要等小沙彌完成她們倆的約定。

寺廟裏很有趣,她想做的都還沒做完。山下有酒有肉可是沒有小沙彌沒有經文,那山下一定不可愛,她一定不喜歡。

她是寂寞的,有了小沙彌以後變得不孤單。

但這個小沙彌飄在半空中一樣,她會覺得她握不住她,會覺得心理失衡。

她的整個世界只有酒和肉和小和尚。

而小沙彌心裏有師父有九州有日日要誦的經…很多很多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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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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