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不知處(七)
“來,我們開始吧。”老頭在小屋裏頭喊了一聲,半天沒得到回應,他疑惑的放下手中的東西,跑到門口探出半個頭去瞧。
方才白暇還坐着的小板凳,現在上面哪還有一個人影了,門戶大開着,顯然人已經走了。
老頭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拿了一塊破布,一言不發得低頭擦他剛才粘上灰的手。
大開的門都沒來得及關,一個穿着紅裙的女子就氣勢洶洶的闖了進來,上來就拽住了老頭的衣領,老頭連忙往後退了兩步,臉上的皺紋都堆在了一起,紅衣女子衝著他的耳朵就喊,“白暇呢?白暇是不是在你這裏。”
“誒喲喲,別拽了,老命都沒了。”老頭手舉在耳側,苦着臉道。
“廢什麼話,人呢?”紅衣女子一腳就踢翻了地上唯一的木板凳,抓着老頭衣領的手用力更大了,板凳被乾淨利落的撂倒后,這尋常不會有人光顧地方,來了今日的第三個客人。
“尋念,說話就說話,動什麼粗。”後進來的白衫男子搖着摺扇,說道。
“你也別廢話。”尋念這心裏全是火氣,九思現在說不得一句,只要吭一聲,尋念就提着刀砍過來。不過沒關係,九思這人就不怕死,唯一就怕不說話會憋死。
老頭還以為來了大救星,這般明辨事理之人,他趕緊抬眼瞧瞧是何許人也,一抬頭,那男子把倒地的木板凳扶起來,隨後氣定神閑的坐在了上面,嘴角帶笑正瞧着他。
擺明了是看好戲。
“她走了!剛才確實來過,但現在不在,你可快放開吧,我這麼大歲數經不起你折騰。”
“走了?”尋念挑了下眉,手中還是沒鬆開。
老頭一拍大腿,“真走了。哎喲,不信你找,就這麼大個地方。”
尋念揪着老頭的衣領,就拖着他里裡外外找了一通,確是沒尋到白暇的影子。
“沒在?”
“一準沒在,姑奶奶你也瞧見了。”老頭就差跪下發誓了,尋念瞪了他一眼,這時老頭說了一句,“趕緊追吧,等會她都跑出城了,還上哪兒找去了。”
“出城?”尋念一愣,問道。
“誰會在王宮裏等死啊,早就跑了。”尋念神色微動,手一松。
老頭這回衣領回到自己的手裏,倍感舒適,他弄了弄衣領上的褶皺,嘴上說個沒完,“這有靈氣的東西就和活物一樣,未必養得久了就和你親近,你看這不也覺得要沒命就跑掉了。”
老頭說得就好像親眼瞧見什麼了似的,尋念本已打算離開,一聽這話,彎腰把地上的破布撿了起來,直接塞進了老頭的嘴裏。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尋念惡狠狠的指了指老頭,然後才轉身走了,九思瞧了他一眼,起身也跟着出去了。
尋念現在只是腦子裏一根弦,就是要找白暇去,有點死馬當活馬醫的意思,出門直奔宮外的方向,誰知道剛往前走幾步就被九思拉了回去。
“方向錯了,快走來不及了。”九思好歹看着尋念氣鼓鼓的拋下一句算是解釋的話。
果然,九思這個人就是很討厭,很有一套,喜歡自作主張,有時候拋給你的解釋也完全不像個正常的解釋,因為尋念實在沒法在那句話里得到特別多的信息。
尋念想知道是為什麼,而他總是只告訴她該怎麼做。最終結果是一樣的,可是這個不明白白的過程,尋念不喜歡。
“等會要是有什麼事,你就往後躲。別像在空來山一樣,瘋了一樣得往前跑。”九思拽着她的胳膊往前拖,他的動作以及語氣和溫柔兩個字半點邊都不沾,就連這張黑條滿滿的臉都配不上溫柔二字,也就姑且能算個猙獰。
這話一出口,尋念方才還被堵得嚴嚴實實的心,霎時間就破了一個小洞,然後那些怨氣以驚人的速度飛到不曉得什麼地方去了。
“不會,我讓你替我擋刀子。”尋念輕哼了一聲,回嘴道。
九思勾了勾嘴角,心想,這丫頭總算是願意理他了,紅鯉魚的心思果然也很難猜。
***
白暇盯着房間頂上的橫樑看了半響,眼睛裏一片模糊,到最後也不曉得自己是在瞧什麼。
裏面的房間傳來老頭不知道弄什麼的聲音,聲音很小,但傳到她耳朵里卻很大。
她的心踏進這個房間的時候是平和的,可是越是時間漸漸的溜走,她越是慌張起來,她的心越跳越快,空白的腦子裏湧現太多的東西,有太多的奢求和期盼,還有很多的記憶片段。
不行,她不能在這裏。
她腦子裏一閃而過的想法,讓她霍然站起身來,跑着出了房間。她的裙子太長了,一邊跑裙角不斷的被踩到腳底,她跑得幾次都要摔倒。
野草的綠汁星星點點的粘在白裙子上面,頭髮上綰髮的木簪子也跑掉了。她以她畢生最狼狽的模樣,跑到了大殿的門口。
天很晴,無風。
有白暇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在低空飛着,她的手貼在大殿的雕花門上,瞧了這藍天一眼,定神推開門進了大殿。
床榻上的時越沒醒,蒼白着臉躺在那裏。白暇小心翼翼的把他露在被子外的手握了起來,脫掉鞋子躺在了他的旁邊。
她把他的手掌握緊,拉至她的胸前,安靜的平躺着。時越的手動了動,隨後反手把她整個手都包進了他的掌心。
“怎麼了?這麼急着要嫁給我?”時越輕聲問,他側過身子笑着看白暇。
“等不及了,什麼時候娶我?”
“讓我想想,”時越摸了摸白暇的頭,目光灼灼,“七日之後,良辰吉日,娶你之時。好不好?”
白暇瞧着他眼底的自己,他眼底只有她一個人。說話的時候、體貼的時候都讓她覺得很暖。這人在她面前信誓旦旦的說七日之後娶她回家,七日之後……
她一頭抵在了時越的肩膀上,任時越說什麼也不肯抬起頭來。
“好了,快起來。有點喘不過氣。”白暇緊張兮兮的趕快起了身,時越的汗已經從額角往下流了,臉色比剛才看着還要不好,時越笑眯眯的還不忘安慰白暇,“沒事,喝兩天葯就好了。”
白暇不理,重新拉過他的手,從枕頭下面掏出匕首,割開了時越的手指,血慢慢的留了出來,從高處滴到下面的白暇的胸口處。
兩個人對視無語,白暇鬆開了抓着時越的手臂,時越僵着被迫擺出的那個動作,血繼續往下滴着。
白暇的身體越來越透明,像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一樣。
一瞬間幽光大振,白暇胸口的光像漩渦一樣,拚命的旋轉着,血就滴在漩渦的中心,不快不緩。
“七日之後,你大婚。”白暇的輪廓越來越看得不真切,時越聽見她說,“我不來。”
白暇的嘴張張合合,卻只是微弱的聲音,時越把頭慢慢的低下去,聽她說話……
九思和尋念兩人趕到大殿門口,光透過門縫跑了出來。
“遭了。”九思低聲說了一句,身邊的尋念一腳踹開了大門。
大殿裏一片狼藉,所有的東西都被卷到了地上,床榻也塌了一半。床榻上坐着還在發愣的時越,他的手腕還留着血,淌在被子上,有的流到了地上。
他旁邊還有一個已經碎成兩半的青瓷盤。
***
“再之後呢?”寧禕睜大眼睛問道。
尋念喝了一口茶,皺了皺眉,“再之後就沒了啊。”
寧禕用手撐着自己的腦袋,唉聲嘆氣得望了一會兒天,感慨道,“這凡人總是有千奇百怪的想法,還有無數種方法要去成仙,要去長生不老。居然還有這種陰損的方法,得到長生又如何?”
“這次你說的我贊同。”尋念拍了拍桌子,給寧禕撐檯面。
“一輩子噩夢纏身吧。”寧禕哼了一聲,為白暇打抱不平,隨後又不改說大話的毛病,拍拍胸脯,“若是我在,就不會讓那勞什子時越得了便宜,我就稍微,略施仙法,就助白暇成了神仙,瞧那時越還敢做什麼。”
尋念翻了個白眼,想起舊賬還沒跟寧禕算,立馬狠狠的拍了下桌子,“我還沒跟你算帳呢,要命不要朋友,把我丟在王宮裏一個人跑了是吧。”
“我這不是,我這不是一時糊塗嘛。”寧禕立刻矮了三截,大喊姑奶奶饒命,尋念在後面窮追不捨,兩個人在院落里玩起了追逐戰。
這時傳來三聲敲門聲,門被人推開。尋念一愣,寧禕瞧着門口站着的年輕男子,一插腰問道,“敲錯門了,關門趕緊走,小心我放狗。”
“請問,”男子說完微微的咳嗽了兩聲,緩了一會兒才又問道,“九思在家嗎?”
寧禕剛想說什麼,尋念伸手把他拽到了自己的身後,往前邁了兩步,“九思不在,你找他有什麼事兒他都不會答應,所以請您自行回去吧。”
“我記得你。”男子低聲的說道,還笑了笑,“那天,你和九思一起……”
“別說了!”尋念毫不留情的打斷他,“別裝得無辜的樣子,怎麼,為了你那天破事,想把我和九思全部滅口?”
寧禕這會兒也聽出個大概了,怕是眼前這人就是那時越。
時越苦笑着搖了搖頭,“我只是想再試一試,”他往前邁了兩步,從懷裏拿出一個小瓷瓶,他撫摸了瓶身,“這是我的心頭血,我想再試一次。”
“做夢。”尋念嗤笑一聲,摔上了門。
時越抬眼看了看烏雲密佈的天,他苦笑了一聲,攥緊了手中的瓷瓶。
自那日之後,他便垂着頭長跪在此門之外。
***
“找個要成精的青瓷盤來假託生死,求得長生不老,時越虧你想得出。”
“沒人會蠢得,自己是不是人都瞧不出。”
“我取了你的心頭血,又喝了你那麼多血。我的命給你,幫你長生不死。我沒後悔,只是可惜,”白暇吸了一口氣,繼續說,“可惜,活了這麼久見不到古典里所載的交頸血。你的心頭血,加上我的,它們融在一起,我還以為會是交頸血。”
“我還以為我會無憾的為你去死。好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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