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病癆鬼
?蘇暮秋猛然抬頭,旋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滿堂酒客聞言齊刷刷昂首,爭先恐後想瞧瞧那白衣青年心上人究竟是何模樣。一時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喝酒的、吃菜的、看熱鬧的,全數目光都沿着伸出的手指不約而同聚集在那一處——
然後一個個活似晴天見鬼,眼珠子都瞪得要突出來。
二樓是雕花窗,隱約可見雅間后的白衣人。偏生方既白手指所向低了那雅間三分,恰巧落於樓梯上。
由大堂往二樓的樓梯上,立了一個人。
四下里先是一片安靜,下一刻,就如冷水濺油鍋般潑喇喇猛然炸開。
並不因那人有驚人容顏,恰恰相反,那人生的平庸之極,寡淡眉目極易泯然眾人,與那明艷不可方物的少女相較何止有天淵之別!
最讓人驚詫的卻並非這一點,而是,那人竟是個不折不扣的男兒!
滄陸上向來男風盛行,情投意合、結為伴侶者並不在少數。初時眾人見那白衣青年對少女毫不動心,心裏未免有些奇怪,此刻看到樓梯上立着的人,登時紛紛作恍然大悟狀,當下便有人打趣起來:“小姑娘,可惜那公子似乎並不愛女嬌娥呢!”
“不愛紅妝愛藍顏……哎喲,那人也長得太磕磣了,這公子的喜好真有些奇怪!”
“……小姑娘,嘿嘿,還有個法子,不如你換做男裝,扮作翩翩少年郎,可是勝他不少呢!”
這話雖是打趣,但是也不無恭維她容貌之意,然而聽在蘇暮秋耳中,卻大為惱火。
這是笑她縱有天仙貌,也惜無男兒身么?
當下口中呸了一聲,赤紅軟鞭高高揚起,如一條斑斕毒蛇,將身前長凳劈得四分五裂。
眾人只見眼前紅光一閃,轟然聲里堅硬長凳化作木片紛紛落地,尋常人家哪見過這般陣仗,登時紛紛噤聲,生怕那鞭子找上自己。
一時間堂內樓上,鴉雀無聲。
少女聲音如那軟鞭梢尾,虛虛從肌膚上刮過,滲人的慌:“……誰再敢亂說,我用這鞭子抽爛他的狗嘴!”
她揚頭鎖住樓梯上立着的人,那人似乎被她適才的威風所懾,竟然僵立在原地。
“便是你么?”少女素手輕挽,手中軟鞭鮮艷若秋日紅楓,可嗓音卻有三九之寒。
那人不言不語,全然沉默,反倒是激起了蘇暮秋心中戾氣,當下厲聲喝道:“喂,我在問你話呢,你啞巴了么!”
見那人還是一派沉默樣子,蘇暮秋怒極反笑,抬手一鞭子就要抽上去,又顧忌般地按了按手,眸光刀子般地刮過那人面龐,倏地一聲嗤笑:“……你在糊弄我么,你要是看上這麼個病癆鬼,你師父不打斷你的腿!”
要是方既白指的這人能夠入她眼也就罷了,指不定她還會有幾分危機感,可偏偏眼下這人——真是給她提鞋也不配!
原因無他,這樓梯上的人,實在是太過凄慘。
容貌倒是不說,一身灰撲撲布衣,劣質布料上猶有煙熏火燎痕迹,臉上蠟黃,活似個病癆鬼。這人額頭上還破了道口子,大抵時間很近,傷口周遭的血跡也沒擦乾淨,混合著泥土、灰塵一道紅一道黑——說他是長街上沿途乞討的叫花子都有人信。
和這人計較,便是蘇暮秋自己,也覺得丟份兒。
是以她大沒了計較的心思,只想找方既白回首問個清楚。哪知她一轉頭,卻見方既白不知何時仰起了頭,眼中幾分探究幾分沉思。
蘇暮秋心中一緊。
他……在看什麼?
難不成真的看上了這病癆鬼了么?
.
明月樓這番動靜早入了他耳中,而作為始作俑者,方既白心中除了不耐就是厭煩。
自從一年前在南荒無意間救下蘇暮秋之後,自己就被這少女纏上,偏偏小鏡湖向來與太初交好,自己礙於師命也不得不與她周旋。此際到得木城,方既白終於忍無可忍,百般手段皆用出,為此禍水東引也在所不惜。
他原本就是瞧見那裏立了個人就隨手一指,至於那人高矮胖瘦、男女美醜全然都沒放在心上,若是這人這人吸引過去蘇暮秋注意力當真再好不過,若是沒有——他又甩不脫這麻煩。
不過就是讓那人當個靶子,而當真見了他這模樣,方既白也是不着痕迹皺眉。這人看着年紀不大,樣子卻是萬分凄慘,按理說他應當從未見過這人,偏偏這人垂首站立的樣子,瞧在眼裏卻有一分尋不着來處的熟悉。
他心裏疑惑,眼中不由得幾分打量,聽着蘇暮秋這番話,心裏不喜更濃,眉峰便是一挑:“你怎知道他就是病癆鬼?沒聽說‘敗絮藏金玉,頑石出翡翠’么,你瞧他現下行容落魄,指不定收拾乾淨了,就是個美人兒!”
這話不過是他拿來揶揄蘇暮秋的,便是方既白自己也不信,可偏偏這般說出來,心裏卻覺得順理成章。
話一脫口,他便是一怔。
然而明月樓內的酒客們可顧不得那麼多,里三圈外三圈地仔細打量那少年,轟然笑起來。
美人兒?
座中不知道是誰嘟囔出聲,聲音不大不小,卻夠樓內人聽到:“……那病癆鬼若是美人,嘿嘿!咱西面巷子裏住着的老易可不是都能誇一句玉樹臨風?”
由他語氣便知不是什麼好話,何況出聲那人見得旁人面露疑惑,還出聲解釋。
原來那老易正是西巷裏一名屠夫,手穩刀准,又襯着他姓氏,人送外號“一刀准”。而老易偏偏樣貌還並不走橫肉滿臉一流,生的高高瘦瘦,好似一竹竿,若非手上殺豬刀端的是鋥亮鋒銳,一身血氣令人退避,倒還真有幾分弱質書生樣子了。
登時就連蘇暮秋也笑起來。若說那老易是竹竿,眼前這人就是那暮日殘竹,又黃又頹。
嘲笑聲中,樓梯上灰衣人沉默不語,只低下頭,瞧不見神色,偏偏落在身側的手卻緊捏成團。方既白目力極好,細瞧來,那人竟是在微微發抖。
於那樓梯上,分外孤弱可憐。
滿堂酒客,竟無一人為他解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