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八章 一場雨,三萬死士

第七百三十八章 一場雨,三萬死士

蘇牧站在耶律淳曾經立馬的高坡之上,抓起一把冰晶,任由冰涼沁骨的冰水從臟污的手套,流入手掌之中,混合著鮮血,滴落到草地上。

他的前方,是三萬鐵血騎軍,他們跟隨着蘇牧孤軍北上,冒着危險從后遼人的屠刀下借道而過,他們穿越大草原,來到大漠邊境,他們斬殺過基輔羅斯人,斬殺過隱宗的高手,又滅掉了后遼的三萬斡魯朵。

他們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次洗禮和蛻變,他們成為了蘇牧最信得過的親軍,他們披着甲衣,武備充足,騎着遼人節衣縮食從牙縫裏摳出來的數萬戰馬,戰利品堆積如山,牛羊更是不計其數。

若是以往,他們會山呼海嘯地歡呼,會爭搶分配那些戰利品,但現在,他們沉默如冰似鐵,基輔羅斯人的牛角鐵面嚴嚴實實遮蓋着他們的面容,只露出脖頸處的刺青。

那些遼人的牛羊在草場上隨意放行,金銀等物與屍體鮮血一道灑落在地上,艷陽高照,散發著各色光芒,但沒有人看一眼,或者偷偷將那些金銀塞入自己的甲衣之中。

他們的目光緊緊追隨着高坡上的蘇牧,沒有了崇拜,只有生死相依過後的平淡。

崇拜可以使人瘋狂,但蘇牧需要的不是瘋狂的軍隊,他需要冷靜如鐵,如無底黑暗深淵一般的軍隊!

經歷了這所有的一切,他終於擁有了這樣的一支軍隊,眼前就靜靜地站在他的面前,即便有人身上傷口鮮血橫流,卻仍舊站立着,沒有發出一絲絲的聲音。

蘇牧環視着三萬人的大陣,戰馬已經披掛了遼人的鐵甲,馬眼仍舊遮蓋着,馬耳朵上的布塞都還沒有取下來,馬嘴還勒着嚼子,漫說是人,便是戰馬都沒有發出太多的聲音。

蘇牧深深吸了一口氣,吸進去的是遼國的空氣,充滿的卻是大焱的驕傲和榮耀!

他朝韓世忠點了點頭,後者領命而去,過不得多時就帶着上百人,轟隆隆推上來幾十門鐵炮,這些鐵炮都是基輔羅斯人的步軍的,應該是始可汗改良過的,可惜並沒有派上用場。

這些鐵炮經過改良之後,變得更加的輕便,都是一些短口的銅炮,裝上了鐵軸的炮車,三五個人就能夠推動,若真要跟基輔羅斯人正面對抗,這些短炮上陣的話,蘇牧想要打敗基輔羅斯人就變得困難很多了。

鑒於這些改良過的短炮運輸方便,又不是很沉重,蘇牧今次南返也就帶了回來。

推上高坡之後,又有上百士卒推上十幾輛大車,車子都需要八頭醜陋高大的氂牛才能夠拉動,上面都是一個個用棉布遮蓋嚴實的大木桶。

蘇牧運起內力,中氣十足地朝三萬大軍高聲道。

“話不多說,這是,弟兄們應得的!”

諸人也沒想到等來蘇牧如此稀鬆平常又簡短至極的話語,便是韓世忠也微微一愕。

這等時刻,如果蘇牧能夠說出一番熱血激昂的話語來,這三萬人對他更是死心塌地,對軍心士氣更是有利。

不過想一想接下來的一幕,他也就釋然了,蘇牧不愧是文人,到底還是比武人更加浪漫。

文人的浪漫從來就不在文字上,而是在心裏,是一種情懷,文字只不過是其中一種表達方式,就好像音律和丹青一般。

蘇牧是文人,也有浪漫,對青樓上的美人,或許一句詩詞就能夠贏得美人歸,對於官場上的文壇大家,或許一篇經世治國的好文章,就能夠博得青睞,可對武人呢?

對武人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浪漫?

韓世忠只是想一想便激動得難以自已。

那些冰桶紛紛被打開,還有數十車金銀和錢財,加上基輔羅斯人那裏繳獲來的幾大車金幣,全部都塞入了炮管之中,短炮的葯膛只裝了一半的火藥量。

當蘇牧說完那短短的一句話之後,早已準備就緒的韓世忠揮舞着帥旗,數十門短炮轟轟轟開炮,震得整個高坡都在顫抖。

然而三萬軍士嘩啦一聲,齊齊抬頭,但見得頭頂上飛來一團團冰雲,那冰雲之中滿是金銀之光,在艷陽的照耀之下,如同夢境一般!

早已被烈日炙烤了大半天的三萬軍士,鐵甲早已滾燙,此時細碎的冰雨不斷灑落,那些金幣和銀裸子、金銀豆子,各種細碎的金銀器,紛紛夾裹在冰雨之中,從天而降,打落在他們的戰甲上,洗去他們戰甲上的鮮血,叮噹作響!

他們不懂吟詩作賦,出口就是罵娘,他們不懂文人那一套浪漫情懷,但他們分得清美醜。

這一幕,註定了要成為他們這輩子,做過最美的一場夢!

這就是武人的浪漫,有鮮血,有袍澤,有金銀,有分享,沒有什麼比這個更直接,天上掉着金銀,地上是敵人的屍體,他們穿着敵人的甲衣,騎着敵人的戰馬,接下來還要踏過敵人的國土,回歸家鄉!

蘇牧抬起頭來,微微閉着眼睛,那清涼的冰雨,打在他的臉上,洗凈上面的血水,露出兩行金印來。

高坡之下,三萬人齊齊抬頭,臉上除了冰涼的水跡,還有滾燙的熱淚。

他們從來沒有太大的夢想,在軍中也只是吃喝關撲矇騙等死,他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征伐四方,能夠載譽而歸,能夠遭遇這世間軍人最幸福的一刻。

是蘇牧,非但給了他們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一次又一次鍛造着他們的靈魂,更是蘇牧,給了他們一場夢。

這場唯美的夢,也可以說是夢想,從來沒有如此巨大的夢想,無法企及卻又身處其中。

在文人們看來,漫天潑灑金銀黃白之物,簡直就是俗到姥姥家了,但鐵炮和金銀,鮮血和刀兵,踐踏着敵人的屍體,享受着戰利品化為的漫天金雨,用遼國皇帝才能享受的冰水來洗凈他們的鐵甲,這是何等豪邁雄奇之事!

這樣都不叫浪漫,還有什麼才叫浪漫!

他們很遺憾,沒能夠陪着蘇牧,看蘇牧留下那首“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老狗不識英雄漢,只管嘵嘵問姓名。”

但他們也不遺憾,因為他們堅持到了今天,與蘇牧一同見證着這美若幻境的場面!

有了這樣的場面,蘇牧還需要說些什麼嗎?

不。

此時此刻,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韓世忠是個老兵油子,但他從未見過蘇牧這等樣的人物,他自問也是個豪氣之人,但他的想像之中,豪氣是大手大腳打賞銀子嗎?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嗎?

蘇牧給了他一種從所未見,想像力突破天際的豪壯!

這場特別的雨,將他們的視野無限開拓,讓他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全新的世界,讓他們變得更加的開闊,更加的敢想,也更加的敢做!

“轟轟轟!”

“轟轟轟!”

鐵炮仍舊不斷在發射着,三萬鐵血雄師,終於感受到,什麼才叫勝利,什麼才叫榮耀。

這就是屬於他們的榮耀,相對於蘇牧的手筆,皇帝陛下的恩賞或許是個小官,吃着軍餉,當著閑差,繼續混吃喝賭錢嫖女人等死。

如果真的能夠選擇,他們寧願選擇為這場雨,轟轟烈烈去死一回!

便是最粗野的軍中漢子,此時心裏也不由文縐縐地唱一句戲文: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當最後一聲炮響停下來,蘇牧遙指着南方,朝這三萬人下令道:“弟兄們,跟我回家!”

冰雨不再落下,但很多人的臉上,卻因為這句話,變得濕潤潤的,滾滾熱淚流淌下來,止都止不住。

還是蘇牧了解他們,即便在外頭打再多的勝仗,不能回家又有什麼用?

漢人們不都講究個衣錦還鄉么?便是沒有衣錦還鄉,起碼還有個落葉歸根的說法,漢人們最是安土重遷,這場雨,再加上蘇牧這句話,終於讓這些流血不流淚的男兒漢們,流下了眼淚。

當他們往南方出發之時,烏拉爾草場上空空如也,敵人的屍體都得到了妥善的埋葬,至於那些金銀,自然是落入了弟兄們的腰包。

他們是蘇牧的兵,秉持着蘇牧的理念,所過之處自然是寸草不留的。

他們不再爭搶,並不代表他們不要,他們只是更講紀律,對蘇牧的命令,無條件至死服從!

想想蘇牧第一次北伐之時,便是童貫和种師道都要阻撓他,那些大焱軍士更是不堪一用。

可如今再看看,這三萬人就是三萬個叫他去死他都不眨一下眉頭的死士!

對着這三萬人,蘇牧同樣想說,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而相比之下,狼狽逃回上京的耶律淳得到的卻是國內的怨聲載道。

為了阻截蘇牧南返,他們已經動用了斡魯朵的全部精銳,結果卻不堪一擊,幾乎被蘇牧全殲,只有保護耶律淳的那一萬人得以生還。

當耶律淳回到上京之後,朝野上下動蕩不安,他的統治岌岌可危,甚至很多領主都紛紛帶着私軍出走,再不會支持他和蕭德妃。

當初上京城被圍,老皇帝倉皇西狩,他們都沒有離開,甚至不惜任用蘇牧這樣一個漢兒來掌權,幫助他們死守上京城,即便是這樣,他們都沒有離開臨潢府。

可這一次,他們真的打定了主意要離開了。

因為蘇牧南返,必然經過上京城,如果蘇牧來攻打上京城,他們又如何能夠守得住?

曾經為他們死守上京的那個人,被自家皇帝陛下背後捅槍,結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賠了夫人又折兵不說,那個守城的人,變換了角色,成為了要攻城的那個人,那麼,還有誰來守?

他們懷念耶律大石,懷念蕭干,即便他們有死忠,有不忠,但他們都擁有軍事才華,都能夠守衛家園。

而耶律淳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人,即便要不容易讓遼國得以苟延殘喘,他都不會有半分珍惜和振作,唯一振作一次,卻要對付曾經死守上京城,讓他們得以苟延殘喘的恩人蘇牧。

或許這才是他最昏聵之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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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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