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她只好應了這門親事

十二、她只好應了這門親事

就在這年臘月初三,仲華突然感到人不舒服,晚飯後便早早地睡了。菊英見他精神不振,心想可能是偶感風寒,熬碗薑湯喝了,睡一覺瞌睡起來自然會好。收拾完家中,她也感到有些睏乏,脫了衣服鑽到床的另一頭被窩裏躺下了。半夜,一陣橐橐橐的聲響將菊英敲醒,菊英聽得出是她男人在用那根竹節煙竿敲打床沿的木枋,便問:“叫我做哪樣?”

仲華有氣無力地說:“我的嘴巴幹得很,你去水缸里舀瓢水來給我喝。”

寒天凍地的,要菊英一下從焐得熱呼呼的被窩裏鑽出來,跑到灶房去舀水,確實很不願意,便有些不耐煩地嘟噥着:“冷嘶嘶的,要想喝水自己披件衣服到水缸邊就喝了,還要找個人服侍,這不明擺着折磨人么!”嘴巴嘟噥,人還是起了床。她心裏明白,如果仲華沒犯病,這種時候,這種氣候,他是不會拿這事折騰她的,於是便伸手在床邊的凳子上薅了件衣裳披在身上,嘴裏發著嘶嘶聲,跑到灶房的水缸邊舀了半葫蘆瓢涼水端進裏屋,遞到仲華手中。仲華把葫蘆瓢湊到嘴邊,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菊英把葫蘆瓢接過來放回水缸上,又嘶嘶地返回裏屋,呼地鑽進被窩裏,將仲華腳邊的被子掖了掖,無意中碰着了他的腳掌,才發現他的雙腳十分冰涼,便把他的腳抓過來放在自己小腹下方那最溫暖、最柔和的地方焐着,口中叨念着等天亮去請山羊鬍來給他看看,隨後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就被下身的一陣冷峭刺激得睜開了眼,感覺身上那最溫暖、最柔和的那地方已經變成了最冰冷、最僵硬的地方,便不耐煩地將他的腳推開。那知這腳不聽使喚,剛推開,一鬆手又彈了回來。就這樣推開彈回,彈回推開地試了幾下,其彈性依然如故。菊英感到情況有些嚴重,趕忙從床上坐起身,顧不上披件衣服就跑進灶房,用燒火棍刨出火子,取了片發篨伸到灶洞裏點燃,回到裏屋,點亮了柜子上的油燈。

她走到仲華身邊的床沿坐下,見他雙目緊閉,沒有一點聲音,便用手在他的鼻孔前拭了拭,鼻孔也沒有氣息。菊英一下急了,抓住他的雙臂一邊使勁搖晃,一邊呼喊他的名字。然而,仲華的生命就像一塊石頭沉入了水底,無論她怎麼呼喊都毫無回應。就這樣,他便丟下老老小小一大堆駕鶴西遊了。

對於突如其來的打擊,全家人悲痛欲絕,菊英更是哭得昏天黑地。不遠處的幾戶人家聽到哭聲,天還沒大亮,都前前後後來到她的家裏,圍着她問這問那。

哭泣的人分成兩攤,一攤是麗花和臘秀幾姊妹哭在一起,有彩鳳、喬五妹、紫花幾個姑娘圍着一邊流淚一邊勸慰;另一攤只菊英坐在一張凳子上,幾個中老年女人圍在她身邊,也跟着一邊擦眼淚一邊勸慰。

瘸腿三太顫顫巍巍地走攏來說:“前天下午我在地里討菜,還見他精精神神地挑着糞桶從路上過,咋個說走就走了呢!”

菊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就是嘛!前天他還將牛檻里漚的肥挑到地里,完了后又把牛檻打掃得乾乾淨淨的。”說完又繼續嗷嗷地痛哭起來。

地蠻子媽說:“應該早些找郎中來給他瞧瞧,也不會走得這麼突然。”

聽到這話,菊英哭訴得更厲害:“昨天早上我就見他精神有些不好,吃飯也不香。平時他一頓要吃五六碗,昨天一碗飯才刨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我想,吃五穀雜糧的庄稼人,哪有會不多少得點病的道理,認為他只是受了點風寒,睡覺瞌睡起來就會好的,就沒在意,誰知一覺瞌睡沒醒就走了!”

她痛哭了一陣又叨念,叨念了一陣又抽搭,抽搭了一陣又痛哭。勸慰的人越來越多,越是勸慰她越是傷心,越是傷心越是叨念,越是叨念就越是抽搭。勸着慰着,慰着勸着,瘸腿三太、王么奶、地蠻子媽、彩鳳媽等一幫中老年女人像是受了傳染,也跟着傷傷心心地哭起來。

臘秀兄弟姐妹九個,仲華在世時,是一家的頂樑柱,這一走,使她家原本窘迫的家境一下變得雪上加霜。面臨突如其來的打擊,菊英頓時昏了頭,傻了眼,不知道今後的日子該怎麼個過法。安葬仲華后,菊英消瘦了許多,原先那層紅顏及紅顏中顯露出的銳氣,已被幾天來的辛勞和苦痛抹去,化作了一臉的愁容,只剩下一層蠟黃,就像深秋飄落在地上的一片梧桐葉。

這天她正在收拾家中,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咋啦子般的聲音:“吉人自有天相,好心自有好報,你家就要時來運轉了!”菊英聽得出是鐵嘴婆秀芝的聲音,覺得她說話的語氣和話中的意思都有些奇怪,便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門檻邊將她迎進家。

與菊英一照面,秀芝就抱歉說:“你家仲華去世,我沒幫上忙,實在是不好意思。不過,我心裏一直是裝着你們的。一想到仲華死後你們一家人的處境,我就感到難過,總想幫你們做點哪樣,不料這機會說來就來了!”

仲華的喪事,秀芝只託人帶了份禮送來,自己卻沒到場。這並不是她有意裝昏使冷眼,主要是前段時間兩人發生過那場不愉快的口角后,見面一直沒打招呼,秀芝生怕這種時候見了菊英不好處。要表現出點傷感,菊英會說她是貓哭耗子假裝慈悲;要表現出高興,那便是十足的幸災樂禍;要表現不冷不熱,旁邊的人會懷疑她精神失常,因為對人對事做出不冷不熱的樣子絕不是她的性格。

秀芝一通熱烈而深情的話,反使菊英顯出幾分尷尬。想到過去那場不愉快的鬥嘴,心中油生一陣歉疚。好在秀芝言談舉止十分自然,不僅沒有絲毫的表情障礙,與菊英一照面就談笑風生,就像兩人從沒發生過不愉快、不過節的事,使菊英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菊英招呼她在堂屋裏坐下,便問她剛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

秀芝說:“告訴你一件事,有個好人看上你家臘秀了。”

菊英哧地笑了一聲說:“這人咋個好法,你別說得這麼玄乎。”

秀芝一臉嚴肅,長長地“咿”了一聲:“咋個說是玄乎呢?實打實的,說來包你老踏實。”然後打了個停頓,緊接着又慢聲細語地掰起手指數落說:“對方有三間大瓦房,一匹大青馬,一頭牯牛,還有不少田地。最使人眼饞的是他還有二三十塊‘袁大頭’,並且答應拿五塊來作為聘禮。”

“是誰家娃娃?”菊英愣了愣問。

秀芝見菊英對她的話題有興趣,心中頓時有些高興。不過,她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而是在腦筋里拐了個彎彎,故弄玄虛地注視着菊英說:“你猜猜看。”

菊英凝神沉思了半天,剛默認了一個,立刻又搖頭自言自語地作了否定。就這樣默認否定、否定默認地將寨子裏稍有點靠譜的年青小夥子在腦海里篩了一通,箆了一遍,起起落落二三十個,仍沒對上號,只好對秀芝說:“你就別繞彎彎了,是誰家你儘管直說。”

菊英在猜謎時,秀芝的目光一直沒離開她臉上的表情,尋思着怎樣捕捉她內心動態的變化,以便做到對症下藥,不傷和氣。見菊英今天說話的心情還比較好,且對她提出的問題表現得很當一回事,便說:“你猜不出來我就直說啦?”

“你只管直說。管他是哪家娃娃,成不成我都要感謝你。”菊英突然表現得很寬容,很坦然。

秀芝乾咳了兩聲開腔說:“這人不僅你想不出來,要不是他親自找到我家門上,連我也想不到。他不是張家娃,也不是李家崽,是寨子裏的巧手老兩。”

菊英一聽,腦殼頂像是突然被敲了一棒,嗡的一聲愣了一剎,剛想說出一句難聽的話來,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又趕忙收了回去,皺着眉頭看着地上,讓心情平靜了一會,便細聲細氣地說:“你說的是那老兩?都五十齣頭了!”

菊英要不遇上家境變故,說話失去底氣,秀芝以這種條件的人來和她談判,定會被她罵個狗血淋頭。可是,現在而今眼目下的菊英已今非昔比,難得說出硬朗話。仲華一死,留下一大家子人,將來的日子怎麼過,她都還沒理出個頭緒。況且,臘秀都十七歲了,大牛大馬關在檻里好看,姑娘大了窩在家裏像什麼樣呢。早點嫁出去不僅可以減少拖累,如嫁上個富裕人家,還能幫補家裏。再說,秀芝的一通話說得既有分寸又在理,又入耳,她不僅沒有像上次那樣衝著秀芝鋪天蓋地地發脾氣,相反,還從心裏頓生一種感激之情。

秀芝呢,這樣的條件要放到過去,她是絕不敢當著菊英的面冒然提出來的。可在此時,她能掂量出菊英眼前需要的東西是什麼,便接過菊英的話說:“五十齣頭又咋個了?寨子裏做小的女人還少么?有的年紀相差比這還大呢。況且誰都知道,他人很好,是全寨最會心疼女人的男人。”

菊英仍是那麼細聲細氣地說:“這些我都知道。我總覺得我家臘秀不應該嫁這麼個男人。”

秀芝早料到她會這麼說,索性將想法合盤托出:“他年紀雖大點,但你想想看,寨子裏嫁姑娘,男人那邊有幾家出手能這麼大方的?你家臘秀年輕漂亮,可以嫁一個相貌比他強十倍的年輕男人。不過話又說回來,像你我這樣的女人,當初不是都嫁了個年紀般配的男人么,到頭來我們又得了哪樣?還不是跟着累一輩子苦一輩子!那老兩身邊無老無小,孤身一人,沒有多少岔心眼,家底又還厚實。嫁到這樣的人家,不僅臘秀有了着落,說不定還能幫助你把仲華留下的這窩娃娃拉扯大呢。依我看,這是一樁千載難逢的婚事呢,不知你是咋個想的?”

秀芝又繞山繞水、引經據典地說了一通,說得菊英漸漸動了心,想答應下來,一時又拿不定主意,沒個態度,這鐵嘴婆那語氣又火急火燎地有些逼人,只得疙疙瑟瑟地說:“不管咋個說,姑娘嫁人是樁大事,你得多少容我想一想。”

秀芝見菊英已動心,便從桌上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水說:“我也是受人之託,你先想好。如果同意,可以立馬就成親;如果不同意,可以明說,我好向人家回個話。”說完,放下茶杯起身離去。

菊英有氣無力地站起身,將秀芝送出院壩,望着她遠去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嘆了嘆氣,埋起腦殼回屋去了。

巧手老兩五十齣頭,瘦小個子,常穿一件洗得泛白的藍布長衫,一根同他身形般配的小辮從腦後吊到背上。他性情比較開朗,走親竄友,兩口酒下肚,話匣便打開,東南西北,談天說地,即使磨到深更半夜,仍是那麼目光炯炯、精神矍鑠。早年他娶了個妻子叫珍珍,年齡比他小十多歲。珍珍是個玲瓏乖巧的小腳女人,他非常喜歡她,一直把她當成寶貝一般揑在手心裏。一天,珍珍突然感到身子發熱,咳嗽不止,便去找山羊鬍診治。山羊鬍給她拿了一陣脈,又看了看舌苔,抓了幾包草藥叫她拿回去煨了來吃。誰知吃了這些葯低燒仍不見退,並且咳嗽得厲害,特別到了晚上,這咳嗽越發加劇,像是拍簸箕,就這樣拖了半年多就一命嗚呼了。珍珍死的時候,他守着她的屍體水不喝飯不吃地哭了幾天幾夜,待他心情平靜下來時,全身像是被剔了一層肉,瘦得只剩下皮子吊在骨頭上。

珍珍生前沒給他留下子女,現在一下變得無牽無掛、無着無落,情緒驟然低落下來,常常以酒消愁。可能是因酒喝得有些過量,還不到那把年紀,頭髮就脫了個稀疏,門牙也鬆了兩顆,用手揑着輕輕搖了搖,便如剛插進土裏的木樁,前後左右晃動起來。後來,他感到這兩顆牙齒對咀嚼食物毫無幫助,並且經常發炎,痛得晚上不能入睡,便翻箱倒櫃地找出一把生鏽的短口鉗,打半碗燒酒嗽了口,用鉗口夾住牙齒,三下兩下便拔了下來,並學著兒童們掉乳牙的處理方法,把牙齒扔到了房頂上,據說這種方法能使新牙順利長出來。不過,他心裏明白,這對他來說只能是一種心理上的安慰。頭髮掉,牙齒落,使他突然顯得老氣了許多,那張嘴只要一說話或笑起來,裏面就現出一個長方形的黑洞,令人感到有點滑稽可笑。

據說他與寨主朱承燮是本家,同屬一個老祖公的後代,按家譜推算起來,他比朱承燮還長一輩。對此,他感到十分自豪,常在酒桌飯後拿來作為炫耀的資本。對於他的一些說法,人們只是半信半疑。從他的表相、家道等方面來推斷,與這顯赫一方的寨主無論怎麼都靠不上譜。但有兩點是可信的,一是他與寨主同姓一個“朱”字,二是他至今仍保留着祖上遺留下來的一份田產,說明他的家勢在早期也是個富裕人家。至於其他方方面面的東西為何與朱承燮家族迥然相異,他的家境又為何如此地孤寂落寞,沒有誰有閑心去作詳細考證,只能隨他說什麼就半信半疑什麼。

銀沙沖的男人大都熟悉陶器製作,他們從山上挖來粘土,用大木錘砸茸后製成器皿,放進窯里燒個幾天幾夜,出窯冷卻后就可使用了。有時,他們會順便揑一些家禽鳥獸之類的玩意一同放進火里,燒成小孩們的玩具。如再做得精緻點、漂亮點,製作毛坯前可在粘土中摻些銻礦砂,出窯冷卻后再打磨得閃閃發亮,小孩們會更加喜歡。

老兩雖貌不起眼,卻是銀沙沖公認的陶器製作天才,也是當地第一個把陶器商品化的人物。粘土在他手上,凡是人們見過的或是想得出的人物動物、神鬼龍鳳,都揑得精巧細緻、栩栩如生。他燒制出的鳥獸能吹出聲音,大的粗獷如狼嚎,中等的清亮如鳥叫,小的尖細如蟬鳴。不過,這些東西放在當地,無論怎麼精緻美觀,無論他花了多少工時,別人來要時,他也只能作為工藝品贈送,不好收錢。

早在許多年以前,他就看到了自己產品的價值,並且悟出了一些道道。為此,他總是勤奮勞作,貨存足一定的數量后,便趕着現在這匹大青馬它媽,馱着他的工藝品外出個一二十天,到山那邊的城裏去賣個好價。就這麼月復一月,年復一年地干,從中又悟出了一個更為高深的道道,到城裏將陶器賣掉后,又買些大山裡缺吃、缺用、缺穿的諸如鹽巴、布料、鐵器等等,馱着回到寨子裏又用好價錢賣給大家。這樣一去一來,進出雙贏,賺頭不小,使他與寨子裏的一般人家相比,顯得十分殷實。

老兩性情很隨和,寨子裏沾親帶故的論起輩分來,即使在同齡人中,不少人也比他小一兩輩。但無論老的少的,都習慣用“哥”一級的輩分稱呼他。這種稱呼也並不一定就是**。按這裏的習慣,輩分比他大的,以娃娃或孫孫的名譽稱呼;輩分比他小的,以忘年交的名譽稱呼;與他平輩的,正該如此稱呼。總之,無論怎麼稱呼他都不在意。後來,因缺了兩瓣門牙,兩片嘴皮已沒先前那麼實在,便有人開始叫他老癟哥。對此,他好像也並不在乎,但當著女人的面用這個稱呼時,他會顯出些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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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障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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