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梅花三弄
眾目睽睽之下，兩人竊竊私語，卻怎麼聊怎麼不自在，像是在舞台上演才子佳人戲似的，讓王焯覺得不是個滋味。
眼睛往身旁一掃，趙小葉竟也蹭蹭的跟了過來，剛才偷聽的不亦樂乎。趙小葉被他目光逼着，身子一縮，膩聲道：“王……王大哥，怎麼啦？”
王焯貼到她耳邊輕聲道：“什麼怎麼啦，我倒要問問你怎麼啦？別再給我裝傻，既然跟來了就給我退後些，保持沉默！”
“哦。”小葉還是不知自己哪裏惹着他了，退？那就退吧，就像往常一樣在他身後陪着。
被小葉這麼一打岔，江笛兒臉蛋兒更紅了，說道：“你，你還不走哪。你看，他們都在等你呢，你好意思賴在這兒不走？”
知道她是在說反話，王焯不和她較真：“沒事，我臉皮厚，怎麼不好意思嘛？有江小娘子的笛聲相伴，縱使再匆忙的路人，都有興緻停下來一聽妙音，不是嗎？……那，你看你看，那邊那輛牛車，不是也停在路邊了嗎？駕牛車的那孩子還在往這兒瞧呢，估計也是在等你吹笛。”
江笛兒一瞧遠處道旁的牛車，噗嗤一笑，花枝招展，眼波盪來，生出一股媚勁，挺勾人的。她貼進身來，壯着膽子訴說，聲音低到不可聞：“郎君，我才不管他們聽不聽，我只吹給你聽，好不好？你走吧，留在這兒讓人看了笑話。我就在後頭，為你吹一曲，我會盡量響一點的，一定，一定讓你聽到。走吧，走吧……”
說著，她笑得很恬靜，很安詳。
王焯看着怦然心動。自古傷別離，而江笛兒卻不以為然。王焯柔聲道：“好，我不多說了，那我走了。你的笛聲，是最動人的，我一直都記着的，真的！”他正要轉身，忽然又有話要從喉嚨中冒出來，遏制不住，又扭過頭來，“我還會回來的，會的。”
“嗯。”江笛兒甜甜的應了一聲。
王焯戀戀不捨的上馬，回到了隊伍中，回頭又看了一眼。
王國寶伸頭往後一看，對王焯笑着說道：“炎明，這就走了？莫非是怕嫂夫人拈酸吃醋，要怪罪了？哦，也是，也是，呵呵呵……”
沒人去搭理國寶，讓他心裏去瞎琢磨。
身後笛聲起。
委婉悠長，舒緩柔靜，如山間小道曲折迴轉，似茅廬炊煙隨風擺動，盤旋而起。王焯身下的白馬也安靜了下來，甩了甩長脖子，默默的垂着頭走路，輕踩着步子。
道旁的樹枝被風吹動，沙沙作響，卻蓋不過那柔美的笛聲。馬車轆轆，攆着地上的嫩草，車輪與車軸摩擦，吱呀吱呀的直響。王焯有些惱，這些雜音讓江笛兒的笛聲變得不純粹了，他很怕，他怕再走遠些，就聽不清了。
王焯管不了那麼多了，索性勒馬，讓馬車先行。馬車內的董顏也在往後張望，見王焯停下來了，她心知肚明，也不說話。她懂，夫君是想多聽一會兒，等曲子完了再走，他是真捨不得了吧。
車輪聲遠了，腳步聲遠了，而後方的笛音依舊。王焯稍稍閉目，周圍很安靜，只有風吹動鬢髮，只有天籟衍衍入耳，不用回頭看了，這樣就夠了。
這是一首新曲，江笛兒從沒吹奏過，曲調卻似曾相識，沉寂在王焯遙遠的記憶中。“哦。”他想起來了，“這不是《梅花三弄》曲嗎？笛兒怎麼會的？”
他聽過的梅花三弄是古琴曲，而現在是笛子演奏，少了些憂愁，多了些清麗，別有一番滋味。他忍不住，最後往回看了一眼，遠處的白衣少女也在深深的望向這邊，唇邊不停。白衣隨風飄蕩，在綠樹旁格外醒目，山下伊人獨奏，這一畫面，嵌入了心中，再也抹不掉了。
曲罷，江笛兒看了一眼，王郎君真是的，他還是捨不得走呢，騎馬裝什麼樣子，也不怕別人笑話。
江笛兒笑了。當她發覺這個男人這麼在意時，她就覺得開心。溫暖，僅在片刻，也夠了。
她再一次，向著王焯揮了揮手，示意他回去。她又吹奏起來，還是那首《梅花三弄》——
一弄叫月，聲入太霞；二弄穿雲，聲入雲中；三弄橫江，隔江長嘆聲；風盪梅花，何人醉夜月？
“走吧——！我不用你等。”曲聲暫停，江笛兒喊了一句，而接下來，便成了口中輕聲的嘀咕，只有自己聽得清楚，“過會兒你走遠了，我就到北固亭去，在那兒還能看你很久的，你或許還聽得到的。喜歡這曲子嗎？……呵呵，我先生教的，我以前一直藏着的，今天才讓一飽耳福，你可別怪我呀。”
王焯也想她招了招手，惜別的話，遲遲喊不出口。轉回頭去，策馬追上隊伍。
“你走了嗎，嗯，那好，我去山上了。”又是自言自語，江笛兒一甩頭，又看見了遠處那輛牛車，車前那少年還在朝這裏張望，意猶未盡似的。她也不去多想，沿着山路拾級而上，笛子還湊在紅唇邊，笛管中樂聲不停，此時此刻，只有山鳥和身旁的丫環聽得到了。
“你要去建康，就沒人再給我的新曲寫詩了，沒有人再陪我一起登山了，我該難過嗎？呵呵，為什麼我反而覺得很輕鬆，很歡喜，我是不是沒良心呢？”知道王焯戀戀不捨，江笛兒心中愜意，她好開心，她想笑，可往自己臉上一抹，為什麼會有濕漉漉的一痕？她揉了揉眼睛，眼中有些酸澀，不會的，不可能的呀。
身旁的婢女小竹擔憂的道：“娘子，你，你怎麼了？都流眼淚了……”
江笛兒嘴硬：“胡說，我哪有！這叫喜極而泣，懂不？我高興，真的高興……”她加快了腳步，不能慢了，要趕緊跑上山去，等會還看得見郎君的。
王焯抖了抖馬韁繩，白馬很有靈性，明白主人的意思，朝着兩馬車追了上去。
一聽到急促的馬蹄聲，董顏就知道是夫君追上來了。她揭開布簾，見王焯已經駕馬到了馬車旁。
左右的侍衛好意的都讓開些，以便他們夫妻說些悄悄話。他們覺得有趣，這個王公子，在兩個女人之間來回跑，還真是忙得熱火朝天，讓人羨慕哪。
“夫君，江小娘子走了嗎？”董顏猶豫了許久，明知故問道。
王焯報以微笑：“對，她喜歡登山，又上山去了。”
董顏大眼睛眨巴眨巴，嗔怪的說道：“你笑什麼？還笑得這麼賊兮兮的！……剛剛還一副捨不得的樣子。”後面一句變成了輕聲的咕噥，垂着眼瞼，帶着些許怨氣。
王焯聞到了那股酸味，他明白，自己在眾人面前和江笛兒依依惜別，讓董顏心裏不舒服。她不是小心眼的人，可也不是傻丫頭。他說道：“好啦，小腦袋瓜里想些什麼呢！不管到哪兒，有顏兒你陪着我，我心裏當然舒坦了，能不笑嗎。”頓了一會兒，又想到：“萋萋滿別情，為何離別的時候，我卻覺得很舒心呢？對，是那曲梅花三弄，讓人心裏平靜吧。喜別離，何嘗不是件好事呢？”玉兒也從帘布下探出半張臉，嘻嘻笑道：“王大哥好不害臊，剛才好肉麻呢。”王焯怒道：“去！小丫頭片子，越來越沒規矩了！顏兒，給我抽她兩巴掌。”“啊？”前後這麼多人，不管有沒有注意這裏，董顏可下不了手。玉兒識相了，好好端坐在了車室內，一聲不吭。小葉駕馬在王焯後面，張望了一下，沒聽清他們談些什麼，只注意到王焯的表情變化，疑惑不解。見他對玉兒動怒，小葉也不對王焯說話，怕自討沒趣。隊伍行了許久，忽然有細微至極的笛聲，不知從何處響起。王焯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左右一張望，沒見到什麼人。董顏瞧他四處環顧，不解：“夫君，怎麼了，找什麼呢？”“沒什麼。”他回頭仰望，此時北固山已經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