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西暖閣銀白的月光灑進房中,房中沒有掌燈,我站在門口,透過灰暗的光線打量着他,他站於窗前,仰首望着彎月。
我深透口氣,走過去點亮宮燈,示意房外的高無庸進來,擺上飯菜,待一干人忙完退下。我掩住房門,走到他身旁,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側。
過了半晌,一陣細風吹來,帶進絲絲涼意,我不受控制的打個噴嚏,他微不可聞的嘆口氣,關上窗子,環住我的肩轉身走至桌邊道:“喝些熱湯,暖暖身子。”
為他盛上一碗粥,放在他的面前,他搖頭道:“若曦,我沒有胃口,你先吃些,我待會再吃。”我放下碗,微着道:“看你這麼苦着自己,我還怎麼咽下去。這是我特意做的肉桂豬肝粥,這些日子你面色蒼白,吃這些能補氣養血,你多少吃一些,如若不然,你如何有精神處理朝政。”
他輕嘆一聲,淡淡地道:“我陪你用一些。”看他端起碗,卻久久沒有吃下一口,我心中酸楚不已,眼淚無聲而落,一滴一滴滴入碗中,我咬住下唇,極力忍着不出聲,六十畢竟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自己體會不到那種切膚之痛,可作為母親,我卻清楚的知道失去孩子,對父母意味着什麼。而他雖然悲傷萬分,卻隱忍着。
許是覺察出了我的異樣,他扳起我的頭,待看清我滿臉的淚,他眉頭蹙起,輕輕的拉我入懷:“若曦,你能去坤寧宮安慰皇后,我很高興。你很擔心我,我心裏知道,只是我心中真的很難受。”
淚依舊不受自己的控制,我閉上眼睛,不讓它從眼中滾落,此時此刻,我怎能在他面前流淚呢?我應該讓他早日自悲傷中走出,於是,我輕輕的擦擦臉,微微一笑道:“只要你能振作起來,我做什麼都是值得的。”
他抬起我的臉,凝視許久,我回望着他,臉上依然掛着淺笑,半晌后,他輕輕一嘆,復又把我攬入懷中,兩人靜靜擁了會,他忽然道:“朕是大清的皇上,為了大清的子民,朕會振作起來,使我大清的江山萬世長存。”
我把頭依在他的肩頭,輕輕的點了點頭。
推開窗,涼風撲面而來,煞是清爽怡人。
門輕輕被推開,菊香端着盆輕輕的走進來,把盆放好后,絞了帕子走到我身旁:“娘娘,洗漱一下吧。”
我深深吸口外面的空氣,方轉過身子接過帕子問:“阿哥醒了沒有?”
她笑道:“還沒有呢,聽巧慧姑姑說,阿哥估計還會再睡一陣子。”
今晨起來,胤禛精神已好了許多,我一直懸着的心也放了下來。這會兒,他上朝去了,而弘潮又未醒,正好偷得一會兒閑,去呼吸一下清晨的空氣。
我迅速洗漱,然後坐於鏡前,輕巧的為自己梳了一個簡單的髮式,便起身向外走去。
站在門前的菊香瞠目結舌,猶豫了許久還是開口道:“娘娘,你這樣出去,是不是有些失身份,會惹閑話的。”
我腳步未停,輕笑一聲:“阿哥如果醒了,去御花園找我。”
我緩緩在小路上踱着,風是涼涼的,吹在身上有幾許寒意,風裏夾雜着草木的芳香,還有一縷若有若無的果香,在清晨的空氣中緩緩的流動着。
光線漸漸明亮起來,天空顯得格外幽藍而高遠,抬頭看着它,自己也彷彿融化在那一片蔚藍之中,重重吁出一口氣,一掃這些日子心中的鬱積之氣,整個人也輕鬆了下來。“娘娘。”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怯怯的叫聲,我疑惑的轉過身子。
有些眼熟,但一時之間又想不出他究竟是誰。許是見我面帶迷茫神色,他雙袖一打,跪下道:“奴才是翠竹的弟弟。”我恍然憬悟,心中想起了那個在雪地里求我救翠竹的小太監。
讓他起身,他躬身立於原地,垂着眼臉輕聲道:“奴才已等了娘娘數日,但一直沒有機會和娘娘說得上話。”我心中忽然想起暢春園中的那個香囊,回到圓明園就發生了六十落水的事,竟忘看裏面究竟是什麼。
許是我一直未作聲,他偷眼打量我一下,見我望着他,他一驚,急忙垂下頭道:“宮外一位叫李福的人托奴才帶話。”說完,匆匆自懷中拿出一張條,雙手遞給我。我接過,展開,一行字映入簾:
‘老奴已是油盡燈枯,如果姑娘還念及王爺一點情意,請速出宮與老奴一見。兮遠玉器店李福留。’我心中琢磨了會,卻無任何頭緒,前些時日還與十三談過弘旺的事,遠在熱河的他在十三的關照下,雖比不上京中的皇子貝勒,卻也是過得自在愜意,此時李福求見,到底是有什麼未了之願。
沉思了會,我抬起頭問他:“何人給你傳的信?”他身子輕顫一下,兩手來回搓着:“回娘娘話,我並不認識傳話之人,我也並不知道李福是何人,只是傳信之人手中拿着我娘親的簪子,說是娘親託人來捎信的。奴才也曾問他,為何會認識我娘親,但聽他說,和我娘親並不相識,只是收了娘親的銀兩,這才傳的話。”
翠竹的話是真的,他的確什麼不知道。我看着他,心中微嘆口氣:“你退下吧,此後,不要再做這類事情。”他慌忙應聲,然後小跑着離開。
心中一陣恍惚,人也獃獃站在原地,半晌后,猛然回神,卻發現早已是紅日高掛。我暗暗嘆口氣,又垂目靜靜思索一會,覺得無論如何都要出宮一行。心中主意已定,便舉步往回走去。
還未踏入房中,便聽見弘瀚‘咯咯’的笑聲,站在門前,長長出了口氣,待心神靜了下來,方走進房中。
只見弘瀚裹在薄被中,胤禛坐於床邊,拿着一塊鍍金懷錶不斷的在弘瀚的眼前晃着。弘瀚已近一歲,手腳已是靈活無比,此時早已手腳並用踢開薄被,嫩藕似的小胳膊高舉着,嘴中‘唔唔’的看着胤禛。胤禛臉上掛着笑柔聲道:“叫聲皇阿瑪,阿瑪就給你。”我站在門口,心中一絲暖流湧出,他終於放下了。
“小姐,別讓阿哥着涼了。”不知何時巧慧站在了我的身後,我頭未回,擺手讓她退下,待身後沒了動靜,我走到床邊道:“他還不滿周歲,哪會叫阿瑪。”
坐在他的對面,拿起床上的衣服,抱起弘瀚,準備為他穿衣。大傢伙大概是沒能要到懷錶,剛被我抱起來,就咧嘴兒要哭,伸出小手指着胤禛:“阿……,要……。”胤禛一怔,緊接着看着我笑道:“我們的兒子會叫阿瑪了。”我點點頭,笑着道:“再過兩個月,叫得會更好。”
他嘴角逸出絲笑,眼睛柔柔凝注着我,兩人相望着靜默了會,懷中的小傢伙‘啊啊’的掙着身子,他搖頭輕笑,然後把手中的懷錶遞給了弘瀚。我輕輕嘆口氣:“這麼貴重的東西給他玩,你太嬌他了,嬌子如殺子,早晚會寵壞他的。”
他唇邊依舊帶着笑:“這就嬌這幾年,待他大一些,文要學武要練。如果那時該認的字認不下,該學的架勢學不來,該怎麼懲罰就怎麼懲罰,誰也護不了。”
話剛落音,弘瀚已舉起手中的懷錶摜了出去,‘啪’的一聲,那表跌在地上,玻璃面兒立時摔得稀碎。我睨他一眼笑道:“兒子抗議了。”他看了我一小會,收起笑容盯着我淡淡道:“早膳后,我要往坤寧宮一行。”
我撇開目光,眼光低垂,瞥到手指上的戒指,忽然從心中泛上一股苦水:“去吧,她需要你親口告訴她,你並沒有責怪她,她心中的結才會解開,身體才會好起來。”他走過來,站在我的身邊,伸手撫着我耳旁的碎發:“只有你最懂我的心思。”我輕輕的靠着他的身上,任由他自發間撫向我的脖頸。
為弘瀚擦擦嘴角,對站在一旁的菊香交待:“對巧慧說,這陣子天干氣燥,一個時辰後為阿哥喂些冰糧銀耳湯,記得銀耳要碎一些。”菊得應下后,抱着弘瀚走出了房門。
在房中踱了兩圈,內心依然一團糟,怎麼也靜不下來。
“娘娘,奴才小路子求見。”房門外傳來坤寧宮太監總管小路子的聲音,我心中有些微怔,胤禛走了沒有多久,應該還沒有到坤寧宮。
躬身進來的小路子道:“皇後娘娘命奴才請娘娘前往坤寧宮。”我心中詫異,淺笑着問:“可是有什麼事?”他抬起頭陪着笑道:“今日怡親王、果親王的福晉們進宮看望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知道娘娘和怡親王的福晉們素來親厚,這才吩咐奴才過來請娘娘過去說說話。”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笑着道:“回去回你主子一聲,我這就過去。”他應聲后,匆促地走了出去。
走進坤寧宮,卻見嵐冬站在台階下,看見我,她向前走兩步,對我躬身一禮,我點點頭,她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卻是什麼也沒說,我盯着她默了一瞬,踏上台階,向房中走去。
那拉氏舒適地半躺在軟榻上,胤禛斜身偏坐在榻邊看着她,我匆匆看了一眼,卻發現除了他們兩人及宮女們外,沒有他人。於是,我停下了腳步,人有絲尷尬,心有點微酸,一時之間,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心中躊躇一陣,輕輕轉過身子,欲舉步出去,誰知剛剛轉身卻聽到:“皇後娘娘,各位娘娘已經到了。”心中驀然明白嵐冬為何如此,在心中暗暗苦笑,慢慢轉過身子。
那拉氏略顯蒼白的面孔竟有些微紅,扭頭望望我,又略顯擔憂的看看胤禛。而胤禛雙眸凝視着我,眼中蘊着一絲憐愛。我掠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嘴角噙着着笑,向前走兩步,矮下身子施了一禮,那拉氏支起身子道:“妹妹勿須行禮。”然後,吩咐身後的宮女:“為娘娘們備座。”
待熹妃、裕妃等一行人進來,相互見禮后,我緩緩落座,盯着那拉氏笑問:“姐姐的身子可好了一些?”那拉氏恬淡的笑着:“身子輕了一些,也能下床了。”我輕輕咬了一下唇,依然笑着道:“那我就放心了。”
坐在身旁的熹妃笑着道:“醫生和病人,看病和吃藥也是要講緣分兩個字的,看來,這次為姐姐醫治的太醫醫術相當高明。”
垂着眼臉靜靜地聽着,心中知道他的眼神不時的停在自己身上,可心中卻不想抬頭看他。
心中突地覺得自己這些日子做的一切都是多餘的,六十落水,不管是什麼原因,歷史註定他會死於今年;那拉氏生病,自己即使不來勸慰,她也不會出什麼事情。這所有的一切事,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沿着歷史的軌道發生的。自己不能阻止什麼、也不能改變什麼,自己何不生活在自己的小院子裏,守着自己心中想守的人,過着自己想過的生活,這不是自己一直期望的嗎。
茫茫然的出着神,不知過了多久,幽幽回神,只聽胤禛淡淡的聲音:“……朕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想再失去一個嫻淑的皇后,想開一些,好好調養身體。”那拉氏許是心中感動,哽咽着道:“臣妾有負皇上所託,也對不住年妹妹。”眾人噓唏感傷一會,那拉氏又道:“臣妾為著皇上也會支撐着起來的。”
胤禛默了會,站起身子,環視眾人一眼,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刻,然後淡淡地道:“朕還有些摺子沒有處理,你們聊吧。”那拉氏直起身子,胤禛拍拍她的肩頭,說道:“你只管躺着,不用起身行禮。”
目送胤禛走出去,眾人的話匣子才算打開。我默默的聽着,腦中有些恍惚,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緊接着便是十三、那拉氏……幾乎每年他的身邊都會有一個重要的人離開他,……。
“姑姑,承歡很想您。”乍聽着承歡的聲音響在耳邊,我才猛然回神,收起飄忽的思緒,這才發現,原來十三及允禮的福晉們已經來了。
眾人各自見禮后,福晉們這才落了坐,我對對面的綠蕪微笑着輕輕頜首,綠蕪淡淡一笑,我收回目光,對站在我身旁的承歡笑着輕斥:“越大越沒規矩,連禮都不知道行了。”承歡眼眶一紅,低聲道:“承歡害怕說錯話,會令皇後娘娘更加傷心。”
心中微微一怔,同時又有些高興,默默看她一眼,這孩子真的長大了,說話已經知道權衡輕重。只是不知道回府的這些日子,她到底都經歷了什麼,竟好像長大了許多似的。
我握着她的手,正色道:“說出你心底想說的,就行了。”承歡猶豫一下,便走到軟榻前,乖巧的行了一禮后,便站在了榻旁。那拉氏笑着拍了拍身邊道:“承歡,坐下。
承歡坐於那拉氏的腿邊,眼光便投向了我,我對她點點頭。她遲疑一下,探着身子摟着那拉氏,聲音有些哽咽:“您不要傷心,福惠弟弟雖然不是您的親生兒子,可和您的親生兒子也沒有什麼兩樣,他陪伴了您幾年,他走了,您很傷心。就如若曦姑姑和我一樣,她走了,我也很傷心。但是傷心歸傷心,您要振作起來,就一定會有另外一個福惠來陪您的,就如承歡一樣,現在就有了曉文姑姑。”
頓了一下,承歡又低聲續道“其實福惠弟弟心中也是很想他親生額娘的吧,所以,我們大家都不要為他難過,他只是想額娘了,想去陪陪額娘。現在,他心中一定很高興。”
我一怔,向對面的綠蕪看去,綠蕪輕咬着下唇,兩手藏在袖中,雙臂卻僵硬的繃著。她身邊的兆佳氏淺笑着拍拍她的手臂,綠蕪苦笑一下,垂首默盯着地面。
那拉氏默一會,拍拍承歡的背:“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兆佳氏笑着道:“謝謝娘娘誇獎,這還不全是幾位娘娘的功勞,承歡多年生活在宮中,很少回府,要不是幾位娘娘管教有方,這孩子哪會這麼懂事。”
那拉氏直起身子,笑着道:“這我也一直很喜歡這孩子。”緊接着,她話鋒一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