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情惡
尚玉衡攜着眉心上前,雙手執起芳婆婆盤中的藍紋粗瓷茶盞,恭敬地捧到老夫人跟前,俯身作揖,口中朗聲念道:“恭祝祖母福壽安康。”
眉心雖是個嬌慣大小姐,該有的規矩還是懂的,恭順地跟奉茶。
出嫁前,沈甫田也特意請了一位宮裏退下來的老嬤嬤教過她禮儀。敬茶時的儀容姿態比起京城裏的貴女半點不差。加之她心裏本就對尚老夫人存着愧疚,行禮祝福時格外虔誠。
這一世,她必會努力解老夫人的心結。
“好了,都退下吧。”尚老夫接過茶盞,象徵性地啜了一口,便揮手讓眾人離開。
前世也是這樣,老夫人接過茶,什麼話都沒說就將眉心打發了。她當時以為這老太太不喜歡她,心裏本就委屈,再想起羅氏說的話,差點當場掉眼淚。後來她才知道,老夫人自兩個兒子先後離世,小兒子纏綿病榻后,就不肯再多說一句話,而並非針對她。
老夫人走後,廳中眾人皆鬆了一口氣。
尚玉衡雙親皆故,依着大楚的禮儀,一對新人除了給老夫人敬茶外,餘下的長輩也是要敬的。
尚玉衡面無表情,先向羅氏奉茶:“請喝茶。”
羅氏冷哼一聲,佯裝沒看見。心道任你個小混蛋再如何橫,還不得乖乖俯身敬茶?敢給老娘難堪,老娘非要眾人面前晾着你,也給讓你丟臉不可!
這位太常少卿家的嫡小姐,年輕時也曾是氣質溫雅、小有才情的清麗佳人,卻被歲月無情磨成粗俗不堪的村婦。可憐當局之人卻不自知,反而得意不已。
她身後的小羅氏與尚月芙亦是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初嫁入尚家,小羅氏對這位生得俊雅不凡小叔叔尚玉衡還是頗有好感的,光看着就極為養眼。誰想這位爺年紀不大,架子倒大得很。整日板着一張死人臉,竟從沒有正眼瞧過她這位嫂嫂。
女人家的心思,愛與恨,往往只在一念之間。
幾乎是無緣無故的,尚玉衡就被小羅氏給恨上了,連帶着他新娶的女人。
尚月芙不待見她這位堂哥,原因簡單明了。尚玉衡鳳翎衛中所結識之人,哪個不是大楚少年郎中翹楚?兩年前,她心儀太尉陸家的三公子陸放舟,求尚玉衡牽線搭橋。
尚玉衡卻說陸放舟非良配,勸她斷了念頭。
尚月芙聽后,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人家陸公子是什麼樣的人物?京城裏頭多少名門貴女夢寐以求的好夫婿,尚玉衡他居然說“非良配”!?
這種拙劣之極的搪塞之詞尚月芙自不會相信,拉下臉再三央求,尚玉衡仍無動於衷。
一年後,陸放舟迎娶太子太傅江家嫡長女江臨月,尚月芙算是結結實實把尚玉衡給恨上了。
在眾人滿含嘲諷的目光下,尚玉衡躬身等了片刻,竟執起茶盞,乾淨利落地灑到地上。再面對虛空處優雅地三作揖,恭敬道:“伯父尚饗。”
羅氏當即氣得從矮凳上跳起來!
她身量不高,站起來才及尚玉衡胸口。坐着的時候,她還能有點心理上的優勢,一但站起來,仰望着面前小山似的身影,氣焰頓時消了大半。
“你……你什麼意思?”
“請喝茶。”尚玉衡又端過一杯茶,送到羅氏跟前。
此刻,他的神情仍是淡淡的,波瀾不驚。
羅氏卻心慌了。
這麼多年的相處,她太了解尚玉衡了,表情越是平靜,就越表明他生氣。這小混蛋從來不發怒,甚至連一句重話都不會說。可當他冷着一張臉盯着你時,比被毒蛇盯上還要可怕。
羅氏忍了又忍,又傲慢地接過茶盞,隨手就丟到身旁的小几上。
下面輪到新婦敬茶。
眉心淡淡一笑,竟有樣學樣,也先把一杯茶灑到地上,向虛空行禮。然後再端起一杯茶,雙手奉到羅氏跟前,和尚玉衡一樣板著臉,冷硬道:“請喝茶。”
廳中瞬間安靜。
羅氏死盯着眉心,恨不得在她身上生生剜下一塊肉。
從心底上,羅氏瞧不起眉心。一個商家女,看一眼都嫌丟份兒。尚玉衡給她難堪就罷了,為了自家兒子的將來考慮,她忍着,可憑什麼一個嫁進門的賤丫頭也敢在她面前放肆?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賤人!
羅氏接過茶盞,手一揚,往眉心臉上潑去!
就算潑到這個小賤貨,她就推說是不小心手滑。尚玉衡再橫,難不成也敢拿茶潑她?小賤貨要忍忍氣吞聲受着便罷了,若是敢造次,那小賤貨以後就別想在這個家裏有安生日子過!
然而,羅氏和眉心一樣,忽略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什麼人。就茶潑出的一瞬間,尚玉衡手指微動,羅氏只覺得手腕一麻,手中茶盞“啪”地滑落,應聲而碎!
一盞茶全潑到自己身上!
羅氏嚇傻了。
她身後的眾人也噤若寒蟬。
出正廳后,眉心卻未跟尚玉衡回滄浪園,而是折到老夫人的佛堂。
眉心讓魯氏和喜鵲候在門外,自己整肅儀容恭恭敬敬地跪坐在門口的粗布蒲團上,虔心聽老夫人誦經。前世她以為老夫人是性子孤僻,不喜外人打擾。後來她才慢慢明白,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老夫人她終究是信了“克夫克子”之說,自我禁錮。
眉心安安靜靜地跪了一刻后,老夫人才抬頭,漠然望向眉心:“丫頭,別枉費心機了,這裏沒你想要的東西。”
這話聽着莫名其妙,眉心想了想,才恍然明白老夫人在說什麼。
尚家雖敗落,畢竟根深葉茂,祖上傳下來的好東西必不少。羅氏等人就一直不相信尚家家底子真被掏空了,心想一定是被那死婆子藏起來,想偷偷留着傳給尚玉衡。羅氏曾三番五次藉機到佛堂翻找,後來被自己的兒子狠狠訓斥一頓,方才收斂。
老夫人這是把眉心視作與羅氏同類了。
眉心並不辯解,只平靜道:“老夫人,我來這兒,只是想為我娘祈福,可以嗎?”
“你娘?”
“是的,我娘。”眉心垂下眸子,緩緩道,“我出生時難產,差點要了娘親的命。有人說,我是討債鬼托生,命中帶煞,會剋死親人。原本我是不信的,可是……”她咬緊嘴唇,極力控制自己的感情,“娘親真的對我很冷淡。她不許我喊她娘親,只許叫‘夫人’。她住的地方不許我隨便進,一年到頭,我只見到娘親的次數十個指頭都數得過來……”
說到這裏,眉心眼眶還是紅了:“哪有娘親這樣對孩子的?一定是我天生不詳,才讓我娘厭棄我……”這些話,本是深藏在心底,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她此時說出來原是想開解老夫人,卻不料觸及到自己的傷心處,竟哽咽不能自己。
一直以來,她都告訴自己,娘親是因為身體不好,需要靜養,並不是不想見她。爹爹又那麼寵她愛她,她已經很幸福了,何必自尋煩惱?
此時此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原來自己終究不能釋懷。
眉心揉揉眼睛,勉強擠出一絲笑:“讓老夫人見笑了。”
“你怨你娘嗎?”老夫人垂着眼皮,淡淡問。
“哪有孩子怨恨娘的?”眉心黯然,“我只恨自己命不好,連累親人。若老夫人不嫌棄,我便早晚過來為娘親誦經祈福,也算盡到為人子女的微薄心意。”
前世她之所以輕易相信羅氏所說的“老夫人命硬克夫克子”之說,恐怕就是因為自己也曾被這樣中傷詆毀過吧?她一向自詡不敬鬼神,不信命,內心深處卻到底還是信了。
她不僅信了,還用別人曾傷害過她的流言來傷害另一個人。
可笑,亦可悲。
老夫人靜默了片刻,冷淡道:“你出去吧。”
眉心福了福身子,恭敬退下。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有足夠的耐心來融化老夫人心頭雪,心頭刺,以彌補她前世所犯下的大錯。也算是不枉上蒼給她重來一次機會吧!
眉心走後,芳嬤嬤從帷幕後走出來,盤坐到老夫人對面的蒲團上,笑道:“不愧是醉容孩子,眉眼,舉止,就連難過時顰眉的樣子都像極了。”
“比醉容那鬼靈精差遠了。”尚老夫人搖頭,“那傻孩子是想來開導老婆子,最後卻把自己給繞進去了。”嘴上雖責怪,語氣卻滿是欣慰,“難得不像她娘是個冷心腸。”
“不錯。”芳心嬤嬤點頭,“只是玉衡那呆木頭不識好歹,委屈人家丫頭了。”
尚老夫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嘆道:“得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那邊正廳中,尚玉衡不在,羅氏又囂張起來。
可惜眉心走了,她只得將矛頭轉向好欺負的,比如說三房的白氏母女。
白氏雖也出身官宦之家,娘家卻早已沒落。嫁的男人是個病鬼,膝下又只有一個女兒,日子艱難可想而知。羅氏欺負白氏,不外乎炫耀自己身上穿的戴的,嘲諷白氏身上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但這個女人罵人從來不直說,都是拐彎抹角,含沙射影。
所以表面上看來,羅氏哪裏是在欺負人家?分明就是一個“熱心”的主母在關心妯娌。再加上小羅氏與尚月芙在旁邊一唱一喝,白氏有口難辯,垂着頭,抱着懷中女兒瑟瑟發抖。
世情薄,人心惡。向來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碳的少。
前世眉心雖也可憐這對母女,但她自顧都不暇,哪還有心情再管旁人?
除了最初拜訪時送了好些珍貴補品草藥之外,便再未登門。
白氏憐惜她遠嫁異鄉,又整日悶悶不樂的,時常拿着自己親手做小吃食過陪她聊天,解悶,體貼入微。可她呢?把人家好心拿過來的點心隨手丟掉,在路上碰偶爾見白氏都是繞道走的,更不提在白氏受羅氏等人欺負時,伸手幫人家一把了……
此時,站在門外的眉心真真羞愧得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