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瓊林宴
巳時近,太尉府朱雀漆大門外車馬雲集。
眉心坐在距太尉府十多丈遠的馬車中,愜意捏着葡萄吃。
“小姐,時候不早了,看樣子人家都到齊了,我們到底進不進去啊?”喜鵲等得着急,小腦袋伸到窗子外面四處張望。她實在猜不透自家小姐葫蘆里賣得什麼葯,早早的來了,卻又遠遠躲着不進去。萬一遲了,豈不讓人笑話?
“急什麼。”眉心將剝凈皮兒的葡萄放入口中,漫不經心掃一眼停在太尉府邸前的馬車,個頂個的華麗,車壁上皆綉着繁複瑰麗的族徽。她對京都的世族大家了解不多,但也曉得“王謝袁蕭、顧陸朱張”八大家族。可瞧門口馬車上那些族徽,五花八門的,卻並未出現這八家。
且不說太尉府如今權勢遮天,煊赫無雙,就是江家亦是炙手可熱的冉冉新貴。堂堂太尉府大少夫人請客,來的儘是些不入流的,這就耐人尋味了。
她來見江臨月,為的是敘舊情。
原本她以為人家也定是這般想的,可現在,她卻躊躇了。
古人說“近鄉情怯”,她越是想見,就越怕見。若是不見,江臨月仍是記憶中美好模樣,一旦見了,那幻想怕是要摔得粉碎。難過,說不上,淡淡的失落卻是有的。
畢竟,她們曾經親如姐妹啊!
眉心拿起帕子細細擦拭手指,要想在京都這卧虎藏龍之地混下去,就必須逼自己去面對一切願意或者不願意的。上輩子她就是自己蠢死的,這一世絕不能再被人耍得團團轉。
江臨月,我的好阿月,但願不要被她猜中。
巳時整,眉心引着喜鵲魯氏下車,入太尉府邸。
門房接過帖子,恭敬將人從角門引進去。太尉府雖氣派非凡,到底落在寸土寸金的朱雀大道上,比靠着西重門的國公府規模要小許多。越過一道影牆,繞着半畝荷塘旁上的游廊走上一盞茶的工夫,便到遠遠望見江臨月正與一眾貴婦人坐在涼亭中吃着鮮果點心聊天。
不待婆子通報,眉心便快步走上前,高聲呼喊:“阿月,我來了。”她提起裙裾小跑,淺碧的長裙如風中柳絲輕搖,引得涼亭中眾人紛紛側目。
這是誰啊,這般放誕無禮?
“阿月,我好想你。”眉心氣喘吁吁跑入涼亭,粉頰泛紅,鼻尖冒出細密的汗珠,一雙烏黑明亮的眸子直直望着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端莊華貴的女子,笑顏如花。
江臨月也望着眉心,怔怔無言。
眉心笑得嬌憨而天真,“阿月,不認得我了嗎?”
“阿眉……”江臨月霍然起身,驚喜道,“阿眉,你怎麼才來?”
眉心嘿嘿傻笑:“昨晚上興奮得沒睡好,起遲了。”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江臨月親熱執起眉心的手,上下打量,“瘦了。”說著便眼眶泛紅,拉着她坐到身側,“阿眉,江南一別,我們有六年未見了吧?”
“嗯,六年了。”眉心嬉皮笑臉,“阿月倒是比以前胖了呢!”
“少夫人,這位妹妹就是您日日掛在嘴邊念叨着的沈家小姐吧?”江臨月右手側一位着鵝黃春錦的女人滿臉堆笑,“嘖嘖,瞧這通身的氣度,果真是個人見人愛的可人兒。”
眾人的目光也全聚集到眉心身上。
眉心大咧咧打招呼:“各位姐姐好。”
“阿眉我在江南時的好友,如今是鎮遠國公府尚家二少夫人。”江臨月微笑着向眾人介紹,她身着十二幅湘繡山水錦裙,端莊優雅,容貌舉止皆精緻得無可挑剔。
聞言,在場的十多位年青貴婦皆露出奇怪的神情,似乎想到了什麼,卻都欲言又止。
“哎呀,渴死我了。”眉心渾然不覺,抓起一盞茶咕嘟咕嘟喝起來。
魯氏皺眉,喜鵲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亭中眾人發出低低的笑聲。
眉心放下茶盞,一抹嘴:“阿月,她們都是誰啊?我都不認識呢!”
江臨月拉着眉心一一為她介紹,果然,全是五品以下的官宦女眷。但憑這一點並不能說明什麼,至少目前為止,江臨月的神情舉止都落落大方,未見絲毫不妥。
介紹完畢,江臨月拉着眉心依着她左側坐下。
還是方才那個鵝黃春錦的貴婦人,向眉心戲謔道:“妹妹來遲了,可是要罰的。”
“沒問題。”眉心大手一揮,命喜鵲端上托盤,得意道,“京城金玉滿堂的鋪子是我爹送我的陪嫁,妹妹特意挑了一些玉石小玩意,姐姐們若是喜歡隨便挑。”
這粗野無禮的舉動當即引來不少人掩口竊笑,沒人上前去拿。
江臨月款款起身,帶頭挑了一件,輕笑:“阿眉,你還是小時候的莽撞性子。”
主人都拿了,餘下的人也便紛紛起身,態度矜持地各挑一件,道謝,入座。
眉心笑得愈發得意:“這些玩意我家多的是,大家不用客氣。”
眾人十分默契都笑而不語,低頭喝茶。過了一會兒,有個絳紅衣衫婦人笑道:“瞧妹妹是個豪爽人,前些日子姐姐聽到一些關於尚家的無稽笑談,說是尚家二公子新婚夜,那個……哎,姐姐實在羞於開口,只是好奇得緊,想問妹妹是不是真的……”
此話一出,眾人皆望向眉心,好奇的,憋笑的,竊竊私語的,眾生百態。
眉心腦袋“轟”地一聲,呆住了。
“呀,瞧妹妹的這模樣,不會是真的吧?”紅衫婦人誇張瞪大雙眼,“哎呀,妹妹這般標誌的人兒,那尚二公子竟能忍心?嘖嘖,真真作孽喲!
眉心垂下頭,生硬道:“沒……沒有的事。”
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皆嘰嘰喳喳,追着眉心詢問。
“既知是無稽之談,何必再問。”江臨月冷聲呵斥,“寧佳姐,還不快向阿眉道歉!“
“喲,是姐姐多嘴了!”紅衫婦人連聲道歉,“該打!該打!”
眉心一把抱住江臨月,感激道:“阿月,還是你對我最好。”心卻一寸寸發冷。
前世江臨月不可能不知道她嫁入尚家,為何不見她來找她?
這一世見了,卻弄來一幫烏七八糟的女人給她難堪,為什麼?
眉心失笑,呵呵,江臨月,你果真沒讓我失望呢!
名門貴女聚會,不過是品茶賞花聽聽小曲兒。因江臨月京都第一才女名頭,又多了行簪花令與賽詩的環節。不管是真情或是假意,眾人玩得極歡,江臨月穿行其間,如魚得水。
眉心懶懶吃着葡萄,望着眾星捧月般江臨月。說起來她只比自己大一歲罷了,竟似雲泥之別。
明明是她送出的玉石的首飾,眾人拿了她的東西,念的卻是江臨月的好,為什麼?
偌大的太尉府,江臨月一手掌控中饌大權,憑的是什麼?
布衣出身的女子卻能在世族權貴林立的京都混得風生水起,名聲赫赫,憑的又是什麼?
之前她不明白江臨月這樣對她,此時她才恍然,前世江臨月不願搭理她,那是因為她混得太慘,被羅氏那幫女人耍得團團轉,聲名狼藉,人家根本不屑沾惹。這一世精心設下“請君入甕”的局,因對於江臨月來說,她沈眉心就是棵又粗又蠢又好掌控的搖錢樹。
人家根本不是針對她,習慣使然爾。
是不是很可憐、可悲?
眉心一直認為是江臨月變壞了,其實只是人家成熟了,變得現實了而已。
古聖人諄諄教導“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父母師長耳提命“以誠侍人”,可事實上,這世間卻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就如同這滿院的官宦女眷,為何對江臨月唯唯諾諾恭敬如斯,而任情恣意的她卻被當成粗鄙無禮的跳樑小丑?
是不是很諷刺、很可笑?
可這就是現實啊!
為何世人皆嘆“知音難覓”“願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你以誠待人,掏心掏肺對人家好,人家未必能這般待你,甚至都未必領情,只覺得這個人傻。你以為的朋友,不過是因為你有利可圖。一旦哪天連利用的價值都沒有了,便棄之如敝履。
這世上唯一能真心真意對你好卻不求回報人,大概只有自個的親爹親娘了。
眉心將剝凈的葡萄放入口中,微微澀味瀰漫。論出身、相貌、心性她皆比江臨月強,如今卻被人當作冤大頭傻子一般玩弄於鼓掌之中,不覺得羞恥嗎?
傻瓜,別再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