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兩相誤
二更將盡,尚玉衡掩上書卷,打算就寢。
小廝茂林推開門,奉上清茶,諂笑道:“二公子,您今兒就歇在書房?”
“嗯。”尚玉衡執起茶盞輕啜,語氣平淡。他身上的大紅喜服已褪下,此時只着一件素色長袍,扣着冰藍骨瓷的十指修韌細長,頗有幾分魏晉名士的風流優雅。
茂林上前一邊收拾書案,一邊覷着尚玉衡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公子……”
“有何事,說。”
“公子,我知道您不樂意這門親事,可……”茂林暗暗摸了摸袖中的還沒捂熱乎的金錠子,硬着頭皮道,“一進門就把人家給得罪了,日後,恐怕……”
“啪!”尚玉衡擱下茶盞,冷聲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茂林嚇得渾身一哆嗦,哭喪着臉道:“公子您心知肚明的,咱國公府外面瞧着風光,日子早已捉襟見肘。如今三老爺病情日篤,老太太只知吃齋念佛,大公子又事事不問……”
“去年後山那塊地,不是得了一大筆銀子嗎?”
“唉,可別提了。”茂林嘆氣,“早用光了。”
尚玉衡蹇眉:“這麼快?”
前些年父親與伯父病重,遍請名醫,各種珍貴草藥銀子流水花出去,已耗空家資。如今偌大的國公府,上上下下百十口人,只靠尚開陽與尚玉衡微薄的薪俸,早已入不敷出。去年三爺尚安宇病重,不得已之下尚玉衡將後山平日裏用來跑馬練兵的武場悄悄賣掉。
這才不足一年,竟又敗光了?
“哎呦,爺您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茂林一瞧,喲,貌似有戲?一想到方才那個沈家小丫頭許諾事成之後,還會再賞他兩隻金錠子,頓時像打了雞血似的,喋喋不休道,“爺您知道您喝的這杯頂級碧螺春值多少銀子嗎?身上穿的,平日吃的,用的,又要花多少銀子?”
尚玉衡的眉頭蹙得更深了。茂林說的確是實情,別看他尚家表面無光,早已捉襟見肘。
不錯,府裏頭值錢玩意是不少,典出一件兩件,就夠吃上一年半載的。可且不論臉面問題,那些大多是御賜之物,豈能隨便拿出去賣?
於是現任國公府夫人,大房夫人羅氏才把主意打到聯姻上來。
尚這一代只尚開陽和尚玉衡兩個男丁。羅氏自是捨不得自個的兒子,尚開陽三年前已娶親,娶的是自己娘家的親侄女太常少卿羅家三小姐。太常少卿品級高,卻是個沒油水的閑官,家裏頭不過是又多了一張吃閑飯的嘴,總不能從娘家往婆家撈吧?
羅氏挑中沈家,一是沈家祖上畢竟也是名門大家,說出去不至太丟臉。二是沈家只沈眉心一個女兒,日後嫁過來,那些金山銀山還不都是尚家的?再則嘛,沈家遠在江南,在京城並無根基。一個小姑娘孤身嫁過來,還不是任他尚家拿捏?
這門無異於“賣身求榮”的親事尚玉衡自是不願意,但尚玉衡生母生他時難產去世,父親病故后就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婚姻大事還不全憑長輩作主?
女人家一哭二鬧,尚玉衡尚可冷眼不作理會,三叔的病他也可以另謀他途。
最緊要的是老夫人也開口了。
雖然尚玉衡百般不解,素來世事不理的老夫人為何非要他應下這門可笑的親事?但他是老夫人一手帶大的,烏鳥私情,他不能讓老人家傷心,況且……
如果終究尋不到,娶誰不是一樣呢?
反正沈家攀上尚家,也不過是為了國公府的名頭。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大家相安無事便好。所以事先他早命人將一應用具搬到書房,新房那邊不過留個空殼子給人看而已。
要他舔着臉去巴結,簡直作夢!
茂林豈會不懂自家公子的心思?這位爺多孤傲的脾氣,能應下這門親事已是不易。人娶回來了,總得擺出點姿態表示自己是被逼的,爺心情很不爽吧?
想起來真是人比人氣死人,他這四處低聲下氣賠笑臉,就是想攢夠銀子能娶房媳婦替他老曾家傳宗接代。這位爺倒好,送上門的美人都不要,真是……
茂林想了想,小聲道:“您是不是擔心晚衣姑娘會……”
聽到“晚衣”,尚玉衡眉頭皺得更緊了,冷聲道:“茂林,這種話我不想再聽到第二次。”
“哎呦,看我這張嘴又胡說,該打!”茂林立馬討饒,心中卻嗤笑不已。他家這位爺還真是天下少有的“痴情種”。人家去雲闕樓那是花天酒地,逢場作戲。他家這位倒好,花了錢,隔着帘子問幾句話,竟連看都不看一眼。人家姑娘的都芳心暗許了,他家爺卻推說什麼已有意中人?
什麼意中人?不知從哪冒出來的一個野丫頭,搶了玉佩就跑得沒影,這明明是遭賊了吧?
反正他這種俗人是不能理解,放着好端端的大美人不碰,傻啊?
還說以後幫人家贖身,尋一門好親事……
爺兒,您是觀音菩薩下凡渡劫來的吧?
當然了,那種身份低賤的妓子,縱使生得再美貌也不過玩玩罷了。哪能及得上富可敵國的巨賈之女?要是能巴結來新娶進門的這位,以後再不用受驚濤閣那幫臭娘們的閑氣!
“公子。”茂林不死心道,“我聽說沈家小姐生是十分美貌,比晚衣姑娘猶勝幾分呢……”
“咔嚓”一聲,冰藍骨瓷杯應聲碎掉。
茂林嚇得不敢再多話。二兩八錢的杯子啊,這麼碎了……碎了……
眉心沐浴后,換一身素色的寬鬆袍子,斜靠在窗下的美人榻上發獃。半乾的長發隨意披在腦後,修長的玉頸下,酥胸如凝脂白玉,半遮半掩,素腰一束,不盈一握,一雙水潤勻稱的秀腿在袍子下若隱若現,兩隻白嫩的蓮足輕輕晃動。素凈至極,也妖嬈至極。
魯氏推門進來,饒是她自小看着眉心長大的,也被眼前少女出水芙蓉的冶艷之姿驚住。愣了好一會兒,才將做好的晚膳一一擺到榻旁的紫檀案几上,暗暗嘆氣。
都快二更天了,新姑爺怕是真不會來了。
明兒一早要去給長輩敬茶,她家阿眉不知遭受怎樣的冷嘲熱諷,魯氏一想心口就疼得厲害。
眉心悠然地踱過來,捏起一隻奶黃包,愜意咬着:“嗯,好吃。”
“阿眉,不如……”魯氏試探道,“阿媽去書房請姑爺過來?”只要能把人請過來,憑她家阿眉的好相貌,哪個男人看了不動心?
“魯媽媽,你別操心了,阿眉自有打算。”是要讓他過來,卻不是低三下四地去“請”。
魯氏還要勸,眉心將點心一丟,三兩步跳到喜床上,被子往頭上一蒙,悶悶道:“魯媽媽不要再說了,阿眉困了,要睡覺了。”
魯氏無奈,只得離開。
一刻后,喜鵲篤篤敲門,聲音抑制不住的喜悅:“小姐,尚公……姑爺來了!”
來了?
眉心猛地坐起身,跳下床,赤着腳走到墨竹深雕刻鏤空地屏風后,望着門口大紅燈籠映襯過來的挺拔修長的剪影,愣住了。
前世她哭哭啼啼哀求許久連面都見着,如今不過略使手段,人就乖乖的來了?
好,好,好,來了就好。也讓你嘗嘗吃閉門羹的滋味!
不,這太便宜他,應該一腳踹出門外才解氣!
見裏面半天沒動靜,喜鵲不由焦急起來:“姑爺說他不進去了,跟您說幾句就走。”
眉心驟然驚醒,她這是怎麼了?
嘴上心裏發狠,真見着那個男人卻又六神無主的,連魂都沒了?莫不是人家稍給點好臉,就頓時將一切怨恨拋到腦後?還要被人家當作傻子般玩弄於鼓掌之間?
沈眉心啊沈眉心,你醒醒吧!她越恨他,說明越在意他。
眉心深吸一口氣,冷道:“叫他滾!”
“小姐……你……你說什麼?”喜鵲被嚇到了。有沒有搞錯?她豁出麵皮,費了好大勁又是威逼又是利誘的,才把人帶來,居然就是為了出口惡氣?
枉她還以自家小姐終於不再耍孩子脾氣,穩重懂事了,這下好,直接耍無賴了!
尚玉衡更是氣得臉色發白,十指骨節被捏得微微泛青。他根本不想來,是茂林那個混賬東西在他耳朵絮絮叨叨,說什麼人家小姑娘千里迢迢嫁到尚家,孤苦伶仃,他就算跟長輩慪氣也不能牽扯到無辜之人。再說了,他新婚之夜宿在書房,傳出去人家還以為是他……
咳,有什麼隱疾。
確實,這交場易中他與沈眉心都是無辜的。不如就過去一趟,說清楚,以後他們井水不犯河水。現在倒好,變成了自己送上門被羞辱了。
尚玉衡冷哼一聲,扭頭要走。
“且慢。”眉心快步奔到門口,隔着門板,強壓着火氣問,“閣下有何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