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章 相逢不識 忘
一眾人直追了七八個時辰,沿途問店鋪問路人,終是在桐影縣往北去三四個集鎮的一家客棧的後院裏,將他二人堵了個正着
夏若動身之時恰是斜陽之景,正拿住他們,將近午夜子時
清月不見影,映得眾人面容熔熔發亮的火把被武者高擎着,火舌肆意吞吐,被夜風拂動魅人心魄
夏若昂首下馬,拿手取下了罩着面紗的帷帽,噙着一縷笑走至被團團圍住的二人面前,“林顯季,你竟然還沒死”
她聲音清越動人,經歷奔波之後的嗓音卻半點低啞也無,她正對着的那人卻攢眉看了她半晌,“你是誰?”
夏若的心突了下,那人卻是轉首朝身邊笑着的董氏去看,“姐姐,你可是在外面惹了禍事,現今連官兵都追上來了,可如何是好?”
董氏笑了笑,將他手牽住輕聲道,“是這妖女不安好心,一直想害姐姐呢……”她湊近了一臉迷茫的他耳邊蠱惑低語,“之前正是因為她,你差點送了命”
夏若見他神色,竟是十全十地與董氏親近甚密,心裏猶如被漫上濃烈的辣椒水,焦灼不自知,也不知如何解,她霍地揚起手中馬鞭指了董氏,厲聲道,“你對他做了什麼?!當初明明是穿喉一劍,為何如今不僅未喪命,連人都不識了?!”
董氏一笑,卻不看她,“你知道原因也晚了,人既是落到你手上,任你處置,只是你別忘了,”她眉眼突然嫵媚起來,“你要找的許多東西都在我手上呢”
夏若冷冷一哼,偏頭還是去看如今眸底清澈的林顯季,“當然,否則我又是為何要如此費勁辛苦地捉拿你們”
她低了幾許聲音,神神道道地湊近來桀桀笑了幾下,“過來,我告訴你如何救陛下”
夏若定了定神去看她半晌,突地一笑,塵世間風華宛轉盡皆被她眉眼覆住,她白玉無暇的面容漸移了上前,卻還是不挨近正笑得隱晦的董氏,“說罷”
董氏湊了臉過來,正啟唇之際,卻突然揚手去扼夏若的脖頸,夏若早料她不會甘願就擒,極快地偏過身去順勢將她手腕握住,就地使力反手制住了她
夏力急着跨步過來,舉劍架在還在掙扎的董氏喉間,張口便要斥,卻是夏若揚眉寒聲喝道,“將林顯季拿下,押回上京!”
田雙河帶人制住林顯季似乎極為輕鬆,他連反抗都不會,似被這一打鬥弄得手足無措,竟直接被縛住了雙手反剪於背後,夏若隔了明滅的燈火凝視他良久,他卻連一份視線都未曾分給她,夏若揚唇一笑,許是真的忘了
可我卻是未忘的,那柄劍,你從前說要贈與我,如今,我是也非要得到不可的
夏若下口諭,封桐影縣縣主為正五品大員,待其接旨謝恩之後,下令隨從人馬即刻返程回京
董氏坐於囚車之中安靜了一路,離上京近了之時,而後突然開口說要與夏若見一面,她也不似尋常求人一般,依舊是昂首撇唇揚着眼尾,“我要見她”
車邊的暗衛似未聽見,直視前方連目光都未分出些許,董氏等了半晌,忽而揚聲喊道,“夏若!我要見你!”
車隊未停,卻是夏力駕馬調轉了頭過來,聲未先出,嘲嗤一笑,“且不論你直呼當今皇后之名,便是你這般不識抬舉,也有的你受!”
董氏不理,還是閉目着道,“想她也不會傷我”
“若你將自己看成是還有些用處的人,那可就錯了,別忘了一茬,你親兒子還被我們拿着呢”
董氏將雙目倏地睜開,面上驕矜之氣早已無影無蹤,“你們到底將他怎麼了?”
“別急,到京便知曉了,也不知……”夏力刻意頓住朝她一笑,“這麼小的孩子,能不能熬過那傷病……”
夏力說完便走,看也未看她一眼,到了夏若那處又原原本本地與她一說,末了又道,“若是董氏不肯交待如何醫治陛下,或許與林顯季問問也有線索也未可知,總之他是忘了乾淨的,想必如今看阿姊,也不過是看常人罷了”
夏若凝眸不語,良久似乎嘆了薄氣,影影繞繞進人心間,“若是未忘,倒還好辦,若是他果真忘了,如今初見便是死敵的對頭模樣,他自然是要對我設防,問起來,也難得多了”
夏力默然不語,垂眉嘆了聲氣便退下了
回京恰能經過玉斜山,不覺已入盛夏,正是樹林蔥鬱之時,鳥獸啼叫,花香混着青草味道,氣息醇醇似酒沁入心脾
夏力本是乘馬,又怕她一人坐於馬車裏面太悶連個說話的人都無,索性與她一起待於馬車之內,剛掀了車簾便驚喜着指了窗外一叫,“從未發現京外還有這樣好的去處,一直只道傍山便是幽靜,可多了鳥語嘰喳,也別有許多情懷”
夏若笑了笑,想與他說說玉斜山四季不同之景,卻於不遠處見了一處斷崖陡壁,往事舊憶似窗喧然而開,再難合上
“阿力,你可見着剛才那處斷崖了?”
“未太注意,”夏力回頭看她,又出聲問道,“阿姊為何單獨提起?”
“那處斷崖……”夏若垂眸去看掌心,終是忍不住拿手覆上了面頰,沉沉地嘆了口氣,“白姑娘那時為了救我,從斷崖之處摔了下去,那時候,我還是極親近地叫她阿術姐,後來漸漸喚她白朮姐,至如今,能喚一聲白姑娘,便是極為難得了”
夏力見她出語哀哀,卻又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得攬了她肩道,“姊妹情深,隨了年紀增長而漸淡也是難免之事,”他低頭去看她,眸中一派對長姐的寵溺,“阿姊,你還有我這個弟弟”
夏若頷首一笑,“你可知,阿姊還有位長兄,就在北狄”
“長兄?”
夏若驚覺失言,卻還是溫婉一笑,“那時怕朝中大臣不同意陛下迎我進宮,北狄新主又與我交好,便認我作了義妹封為北狄長公主嫁入大慶來,阿力你說,他可不是我長兄?”
夏力還是將信將疑,“北狄新主?就是之前的翰王爺?”
夏若垂眉一笑,轉而抬手掀開了車簾,漾進微風幾許正吹開心中略微焦灼,她仰首去看馬車拂過的密林枝椏,笑得如鶯啼婉轉,“花謝葉盛,倒也沒枉費花凋零的殘景”
夏力還是看她,仿似未聽進她隻言片語,“阿姊,雖是北狄與我大慶和解了,可我們雙親俱是亡在北狄手中,你說之前便與翰深之交好,可那時明明是被困於翰王府,你那般的對他仇視不已,為何還要認北狄為宗,做他北狄的長公主?”
“總有許多不得已之處,阿力,你正是年少,為何卻要糾纏於過往之事?”
“過往之事?”夏力扯起嘴角,也不知是哭還是笑,“阿姊,你卻說這是過往之事么?為何陛下被董氏害得卧病不起你就如此厭她,恨不能生啖其肉,我父母當年慘死在北狄騎兵之手,你卻全都忘了?”
“他們死得無辜我自然都記得,可我已是說了當時只有那樣才能與陛下……”
“陛下陛下,你只記得陛下,我不重要,父母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夏力眼淚都似要奪眶而出,卻還是強忍着,迅速紅透的眼窩與鼻尖發亮得不行,聲音顫抖哽咽還在繼續對夏若道,“不然阿姊以為你是為何要習武做將軍?只是區區守護太平么?我都是想有朝一日能再戰北狄,為父母報仇!”
“你只知為父母報仇!”夏若霍地揚聲打斷他,“你可曾想過,若是輕易開戰,又將是多少生靈塗炭哀鴻枯骨?你只道從前在戰時被殺害的父母可憐,難道再開戰後慘死的百姓便不可憐了么?”
夏力抿唇一言不發,只晶亮着一雙眸盯住她,似要戳出洞來,夏若提了氣不忍看他,語氣卻是一絲鬆口的餘地也無,“不然你以為翰深之為何會輕易說和?他北狄投降的怨氣又如何吞得下去?阿力,你莫非覺得阿姊對其他人冷淡,就會對天下蒼生都冷淡了么?”
夏力鼓起腮幫子還是不說話,良久掀了車簾,倒是自己賭氣出去駕馬了
夏若閉目靠回坐墊之上,心緒沉浮只覺爭吵之後心跳得厲害,思及夏力方才強忍着淚水的模樣自己也是要哭起來,卻是再流不出一滴淚,眼窩疼得燒灼起來,也還是流不出一滴淚
五月初的日頭晴得通透,湛藍的天際悠悠有飛鳥滑過,似心間一直記着的他的眼神,總能於無助關頭支撐她良多
她心似頰邊沙沙打着生疼的耳墜子不能停靠住,晃晃悠悠總落不到實處,殘念幾許,從來都只是他支撐着,若聽夏力所言不將他當作此生唯一之重,想必,是連此時此刻都斷不能走下去了
她苦着滿懷的心思,縝密地為他算着朝政天下,不過是望他在某日突然醒轉之時,能似從前輕笑着撫上她的發,與她道一聲,“阿若,我幸而有你”
便是之前肅清朝綱的種種惡行再釀成苦果來獨食,也是甘之如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