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紫藤花架下得一簾幽夢
黑色對襟褂子敞開,露出裏面的白衫。墨如鴉羽的髮絲隨着徐徐的步伐在肩頸處掃來掃去。他望見我,沒有半分驚色,卻露出似是不期而遇的一笑。
這是那副能顛倒眾生的臉。
我看着那笑色,竟生出久違的感覺。鬼使神差!這分明就是冤家路窄。
他竟然就是未央寨寨主?未央寨寨主竟然是他?我瞪大了銅鈴般的眼睛,看着他一步一生風地向我走來。忽然風停住了,我感覺自己又被罩在了一股濕濕的空氣裏邊。這個時候我是不是該躲起來?我轉身就要走……
“你,就是我將來的夫人?”這散漫不羈的語氣,既像是詢問,又像是命令。
我當場石化,更不用說阿爹和徐伯了。
他這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嗎?是要憑着一副厚臉皮打遍天下嗎?
我拽了拽身上那寬鬆的黑稠褲,瞥了瞥廣闊無垠的前胸,又抓了抓那一頭短髮。他這是從哪兒看出來我有當他夫人的可能性了?
“啊……哈!”我異常艱難地轉過身,生硬地說道,“流……末……末寨主好!”
阿爹這才轉過神來,恢復一如既往的笑臉,說道:“末寨主,幸會幸會!”
“請裏面坐。”徐伯也忙着招呼道。
他忽然收了那副散漫的神色,正兒八經地拱了拱手,說道:“久仰袁寨主大名,今日晚輩終於有幸得一見,日後有機會定當向袁寨主多請教才是。”
“哪裏哪裏……哈哈,”阿爹朝我示意了一下,說道,“這是小女,袁青野。”
“袁姑娘好。”他向我頷首道。彷彿剛剛那一切沒有發生過一樣。
“請!”“你請!”“還是你先請!”
他與阿爹、徐伯為誰先行的事再三謙讓,我在一旁看着他這種彬彬有禮的行為,驚訝地下巴都要掉了。這真的是他?與我在麗人湖看到的他竟有如此大的反差。
我看着他們謙讓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先行了一步!
阿爹的目光刺在我的背脊上,我想阿爹一定恨不得一把把我拎回去。但他沒有,他只是帶着萬分歉意說道:“讓末寨主見笑了,都是袁某教導無方。”
“沒有沒有,袁姑娘率性純真、冰雪可人,真是人見人愛。”
呵呵!你就可勁兒折損我吧!本姑娘心胸寬廣,不在乎。
我走到戲檯子下邊,下邊的座位上差不多都坐滿了人,韻香姑姑撿了一個不太顯眼的位置坐了。我張大眼在那一群人中仔細尋了尋,卻沒見着天鴻哥哥的影子。莫非王伯沒他進來?還是把他帶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正納悶,右手突然被握住,一股不容反抗的力量把我拉走了。我一抬頭,正好對上了阿爹那雙隱隱有怒色的眸子。
阿爹把我帶到他旁邊坐下,面無表情地跟我說道:“乖乖在這兒做好,不許亂跑。”
台上就跑出畫著大花臉、背上插着大旗的人,我知道戲開始上演了。
阿爹在看戲的過程中沒再多跟我說半句話,一是因為我啥都不懂,二是阿爹可能真的生氣了。我倒也乖乖地坐在那兒,心不在焉。不時偷偷回過頭,想在人群中找到天鴻哥哥。
我正左瞧右瞧着,感覺視野範圍內有人正跟我打招呼。我集中視線一看,卻是他。好笑,他不會是以為我在找他吧?我沒理睬那張臉,把臉轉了過來。台上演的似乎是《羅成叫關》,我無心看,耳朵里便鑽進了不少閑話。
“沒想到這未央寨寨主是這般風姿俊朗的人物,那作風氣派可不像一般的二十齣頭的小夥子,難怪他把未央寨治理得這麼好。再看袁家那小丫頭,也忒青嫩了些。這青野寨若到了她手中,前景堪憂呀。”
“難怪這袁寨主會急着為女兒擇一個好夫婿,這青野寨要交到那小丫頭手中不就完了嗎?”
我默默地聽着那些話,突然有些明白了阿爹所做的一切。我又瞧了瞧阿爹堅毅的臉龐,他正專註地看着戲,我希望他沒有聽到這些。
因為時間的關係,戲演了一部分,阿爹便招呼大家先去吃宴席。我跟在阿爹身旁,也一起像模像樣地招呼着。
其他山寨的人湊在一塊,二十一家商鋪的掌柜們坐一塊,阿爹、韻香姑姑、徐伯、我還有一些青野寨的其他人坐一桌。
我緊挨着阿爹坐下,這時他忽然朝我這桌走過來……
“不知道晚輩是否有幸和袁寨主坐一桌?”他彬彬有禮地說道。
“請請……”阿爹自然答應了。
他沒在阿爹另一邊坐下,卻在我旁邊坐了下來。這人應該是“無賴”出身吧。我瞪了他一眼,沒再瞧他。
桌上,大家都興緻勃勃地聊着,他不時說上一兩句,既不顯得搶風頭,也不顯得落落寡歡。只有我一個人不怎麼能插得上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吃菜。
桌上上了蜜棗,我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沒打算動筷子。雖說我平日裏是很喜歡吃這道菜的,但眼下是真的有些吃不下了。
這時一雙筷子夾着一個蜜棗放到了我碗中,我萬分驚愕地轉過頭,見他笑盈盈地說道:“你不是挺喜歡吃蜜棗的嗎?”
這親昵的口氣!我的親娘欸!幸好正在和別人高聲談論的阿爹沒聽見。不過,我想我這輩都不能好好吃蜜棗了……
菜上到一大半,阿爹忽然和我說讓我輪桌敬酒。我望着那有我大半個碗口大的酒盅,心裏涼一片。
我平日裏幾乎滴酒不沾,今天是要灌死我嗎?還好阿爹又說,知道我不會喝酒,到時候淺酌一小口以示誠意就可以了,念在我還是個丫頭,他們應該也不會跟我多計較什麼。
我一桌桌敬完,好話也說了一大堆。終於回到了自己那桌上,阿爹又說道:“這桌還沒敬呢,自家人也就算了,但這末寨主你總該敬一杯吧。”
於是我又把酒罈子抱起來,給他------末央斟滿了酒,然後自己端着酒盅,說道:“末寨主,請!你能出席,我感到榮幸至極。”
我呸,要是知道你會來,就算阿爹打死我我也不出來,打不死就算了。
大約是之前喝了一點酒,大腦已不大清醒,我一仰脖,竟將酒全部灌到了嘴裏,然後……盡數吞下。
他顯然是被我這豪邁的舉動驚了一下,見我喝完,他也將杯中的酒一干而盡。
我在位子上是如坐針氈,一杯酒下肚,我的嘴巴、喉嚨、腹腔像是燃着火一樣,燒得我五臟六腑都滾燙起來。這生辰宴我是吃不下去了,我只好和阿爹說,肚子難受想要出去。阿爹見我面上燒得通紅,便放我離了席。
我回到屋內往肚子裏猛灌了幾杯茶水,感覺暈的慌,很想就這樣倒在床上睡上一覺。可真就這樣睡了也不是個事,天鴻哥哥還沒找到呢。想到這兒,我又打起幾分精神,強撐着睡意去找王伯。
出了房門,我繞着迴廊轉了幾圈,愣是沒見着王伯的人影。來來去去的僕從們都很忙,也沒空搭理我。
我七晃八晃地晃到了一個僻靜地兒,這地兒甚是蔭涼。碧綠的藤蔓掛滿了過道上方的木架子,一串串一簇簇淡紫色的小花七零八落地掛在藤蔓上。我在頭暈眼花的情況下居然還認出了那是紫藤蘿。
涼風陣陣,困意襲來,我再也支撐不住,躺在了用綠藤蔓織成的羅賬下的長椅上,昏昏沉沉地眯了過去。
神思恍惚間,一雙手將我的頭托起,枕在了一個舒服軟和的地兒。我只覺得更好入睡,糊裏糊塗地枕在那舒適地兒繼續睡了下去。
意識越沉越深,彷彿要墜入到一片空寂黑暗之中,就這樣一睡不醒吧。
然而,恍惚中有一雙冰涼的手劃過我的下巴,隱隱約約一個沉沉的嗓音說道,“你是慕山罷?”緊接着一聲幽微的嘆息,“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意識已被拉入無底的深淵,我再也掙脫不開,睡了過去。
“袁姑娘,袁姑娘……”
耳邊一個聲音在不停叫喊着,手臂被晃來晃去。好吵,好吵!我翻了一個身,準備再繼續睡下去,身子卻突然落入了一雙臂彎里。這下我是無論如何都睡不下去了!
我打開眼皮,映入眼帘的是一張十七八歲的玉面小生般的笑臉。這是?這不就是……那誰。我望着他,腦子突然有些打結。
他將我放到地上,說道:“我是袁欣榮,袁姑娘記得嗎?”
哦,對對。世和寨寨主來的時候,他不就站在袁寨主身後嘛。我如同恍然大悟一般,說道:“記得記得,當然記得!”
他宛然一笑,說道:“袁姑娘在這兒睡容易着涼,不如回房間裏睡。”
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說道:“剛剛醉酒得厲害,原想在這兒歇會兒,沒想到睡了過去,多謝袁少爺提醒。”說完,我又朝他笑了笑,打算離開。
還沒走幾步,他忽然在後面說道:“袁姑娘請等等。”
我站在原地轉過身,見他拿着一件黑褂子朝我走了過來。
“這是你剛剛枕在頭下的衣服,別忘拿了。”他將黑褂子遞到我手上說道。
我接過來卻不明所以,自己何時拿了這黑褂子?看這面料式樣並不像阿爹的呀。難不成是我醉酒的太厲害所以稀里糊塗地拿了別人的。雖然不是我的,但這事因我而起。於是我收好褂子,向他道了聲“多謝”。
他又說道:“久聞袁姑娘芳名,希望日後能有機會再見。”
我朝他揮揮手,滿口答應道:“一定一定。”心裏卻想,因緣際會這種事誰能料得定呢?唉,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感嘆,看來我真的不是一個小丫頭了。
我一邊走回屋子,一邊絞盡腦汁地回憶着這件黑褂子到底是誰的。想來想去,總沒個頭緒。
剛剛在睡夢中感受到的那一雙手和耳畔處若有若無的話語,一切似夢非夢……罷了罷了,不想了,再想就會想出多的來了。我可不想和那個人扯上什麼關係。
我把黑褂子扔到椅子上,便出了屋子。我估摸着現在阿爹和那些客人們應該已經吃完宴席,在看戲了。沒有天鴻哥哥的半點消息,我必須得找王伯要個說法了。現在清醒了許多,應該不會再繞着院子打轉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