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二章【後記】(四)
晚上九點半。
武江同濟醫院住院部,十六樓腫瘤科走廊走來三個男人。
三個男人呈品字形,位居主導位置的中年男子神情冷峻,身材修長,氣場驚人。跟着他身後的兩名男子一位稍顯年輕,大約三十二三,另一個年齡四十五六。
中間的男人正是郭小洲,身後左側年輕人是他的秘書,右側男人是跟了他快二十年的老司機池大海。
一般而言,省部級正職因私外出是可以要求公安廳警衛局提供警衛的,特別是去到複雜地區,原則上是必須配備兩到四名警衛。
而在醫患關係緊張在當下,醫院也算複雜地區之一。
郭小洲遂帶了秘書和司機隨行。
三人來到一個高級病房門前,秘書加快步伐,上前幾步欲敲門。
郭小洲伸手制止。輕輕推開門。
裏邊是個絲毫看不出像醫院的會客廳,一組寬大的真皮沙發,茶几,小冰箱,彩電,電視背景柜上還有一套音響設備。
而此時,電視沒開,會客廳聲音全無。
然而沙發上卻坐着三個美貌各異的中年女子。三人的面色肅穆的沉默着。
首先抬頭看到郭小洲的是坐着最右邊的黃裙女人。這個女人長得極為富態,鵝蛋型的臉盤,儼然一副西歐女人的體格,哪怕她身穿寬鬆的韓式袍裙,但仍然隱藏不住她的前凸后翹的豐厚之姿。
“啊……郭……”她驚訝的捂嘴喊出聲,旁邊的兩名美婦齊齊側目。
“郭……省長!”
“小洲……”
喊郭省長的是羅治國的夫人。
喊小洲的自然只有貌似沒心沒肺的不老女神朱穎。
鵝蛋臉女人則是豐嬈。
這三個纏繞了幾十年的閨蜜,今天難得齊聚一堂,是因為羅治國肝癌晚期,已經被宣判死刑。據醫生說,也就是最近十天半個月的事兒。
所以,豐嬈和朱穎只要有時間便趕過來陪閨蜜。
郭小洲伸手作了個“勿要影響病人”的手勢,一邊朝站起身迎接他的三女伸手,一邊小聲說:“羅哥睡着沒有?”
朱穎搖頭,傷感道:“剛才醫生打了止疼葯,幾天幾夜睡不着……”
羅治國的夫人臉帶感激道:“您工作這麼忙,還勞您拖步……”
郭小洲緊緊握了下她的手,“安慰的話我就不說了,有什麼需,儘管開口。”
“謝謝……”羅治國夫人眼眶頓時紅了,哽咽着說:“您能來看他,就是他最高興的事情。”
郭小洲的目光從豐嬈和朱穎兩女臉上掃過。
兩女的表情都有些複雜和激動。
如果不是現在的情形不宜談笑,朱穎早嚷嚷着開口刺郭小洲幾句。什麼陳世美,官當大了,不認老朋友了之類。這類話她沒少當豐嬈的面嚷嚷。特別是喝酒後,只讓豐嬈后怕,擔心嚷得鄰居聽見了。
“我去看看他。”郭小洲話剛說完,從病房裏走出一男一女來。
男的三十多歲左右,外形儒雅,身材高大,白白凈凈帶着一個黑邊眼鏡,知識分子的氣質展露無疑。
女子看着三十歲左右,長相亦很甜美,氣質雍然!只是她紅紅的眼睛看到郭小洲的瞬間,猛地呆愣當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郭小洲也沒想到,他會碰到羅薇。
他快二十年沒見過羅薇了。只知道,羅薇在他結婚後就出國。至於羅薇什麼時候出嫁,還是十年前朱穎告訴他的。
反正,他和羅治國之間什麼都可以談,唯獨他的女兒是雙方談話的禁地。
“郭……哥!”羅薇聲音顫抖着,看着他手足無措。
“好久不見!”郭小洲溫和的朝她點點頭。
旁邊的男人察覺到妻子的異常,伸手拐着她的胳膊,輕聲問,“安琪,這位是?”
安琪是羅薇的外語名字。
羅薇的媽媽也有些擔心地上前牽着羅薇的手,用力在她掌心捏了幾下。羅薇這才稍微鎮定下來,移開目光對丈夫介紹道:“我爸的……好友……郭哥!這位是我的先生,董耀揚。”
郭小洲主動伸手,“你好!”
不知道為什麼,郭小洲簡簡單單一句問好和肢體語言,竟然讓在外國見慣了各種大總裁的董耀楊渾身不自在。彷彿一條小金魚恍然間游進了大海。茫然無措。
“您好……”董耀楊有些進退失據的慌忙伸手。
羅治國夫人心情有點複雜。她看着兩個年齡差距不大的男人面對面的站在一起。以往在她心中頗有分量的女婿瞬間淪落。高下立判。
平心而論,她當初是不反對女兒跟郭小洲的,即便是她挑剔眼光和高要求,郭小洲也配得上當她女婿。但非常欣賞郭小洲的羅治國卻拚命阻止。他說正因為他太了解郭小洲,女兒跟他不會有辛福云云。
為此,她還和丈夫冷戰好一陣。直到她後來察覺朱穎跟郭小洲之間的曖昧,甚至她還懷疑豐嬈也插了一腿。而且更讓她肯定的是,這兩個閨蜜迄今為止都不肯成家。按她們倆的條件,足夠打燈籠挑選各種精英男人了。
她有一次還乘朱穎微微醉酒,特意引誘她吐實。朱穎醉眼蒙蒙的說了句,“曾經曾經見過大山的巍峨,小山小河又怎麼能入俺眼……”
“耀楊,這位是西海省省長郭小洲。你要喊郭叔!”羅治國夫人說完,又對郭小洲說,“耀楊是生物學博士,目前在美國一家醫藥公司工作。”
董耀楊怔了怔,這才釋懷,我說他怎麼這麼強大的氣場呢,原來是西海的一省之長。
“郭叔叔!很高興能認識您。”說完這句話,他又有些納悶,看這情形,郭省長和羅薇一家的關係非常親密,怎麼就沒聽安琪和丈母娘家人和人提起呢?
郭小洲再次朝他點點頭,然後小聲問羅薇,“我進去看看羅哥。”
“我帶你去。”羅薇轉身作了個請的手勢。
幾個女人都跟着進去。
董耀楊愣了半會,也跟了進去。
“羅哥!我來看你來了。”郭小洲看到病床上瘦的不成形的羅治國,雖然心中已經有所準備,也曾經經歷了父親去世的痛苦,但他心裏仍然不好受。
他這大半生,有一個值得他敬愛的老師程力帆。
再剩下,就是亦師亦友的羅治國了。
從很多方面說,羅治國是他的幕僚長,是他的體制內的智囊,在很多關鍵決定上,都是羅治國指引了最正確的方向。
而且羅治國是他平生所見最聰明的男人之一。他相信,如果把他的機會給羅治國,羅治國一定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可惜,當羅治國大徹大悟后,體制內已經沒有他的任何機會了。只有投身商業領域證明自己。
但是,體制內的失敗一直是羅治國心中的一根刺。羅治國所以一直默默關注着他,幫他出主意想辦法出謀劃策。
也許,他把自己代入了郭小洲的仕途生命。郭小洲的成就也是羅治國自己的成就。
他沒有完成的仕途旅程,交給另一個人手中,並看着郭小洲去完成。
聽着郭小洲的聲音,羅治國的眼神里還是空蕩蕩的獃滯。
“爸!郭哥來看您來了,是郭哥,您看……”羅薇半蹲在床頭,握着爸爸枯瘦的手。輕聲呢喃。
“哦……你是小洲……小洲……”羅治國獃滯的眼神里忽然間崩躍出一絲光彩。
“是的,是我!”郭小洲彎下腰,伸手放在他乾枯冰冷的肩膀上。
“來給我送行嗎?”羅治國的眼瞳中透出一絲高傲。
“不,當然不。是來找你聊聊天。你不需要,我馬上就走。”郭小洲知道羅治國不願意讓人看到他最虛弱最不堪最無助的一面,所以激將。
“哼!你這個堂堂大神長放着公務不忙,來我這裏浪費時間。”羅治國臉上彷彿突然湧現出生機,他掙扎了幾下,“薇薇,我要坐起來。”
羅薇和她媽媽立刻手忙腳亂的把病床頭搖起來,讓羅治國的目光不再由下至上的仰視郭小洲。
“羅哥!”郭小洲坐在床尾,剛要說什麼……
羅治國卻半嘶啞地對羅薇母女說:“你們先出去,我單獨和小洲聊聊。”
幾個女人外加董耀楊都退出病房。
豐嬈還小心翼翼替他們關上房門。
幾個女人一離開,羅治國頓時忍不住呻吟幾聲。
郭小洲剛要靠近,羅治國連忙搖頭,“沒事,現在我感受生命的唯一喜悅就是疼痛。要是那一天不疼了,我也該上路啰!”
郭小洲無言。他知道在羅治國這樣的人面前說任何安慰的話,都是畫蛇添足。至於醫資力量,以羅治國現在的財力,只有要辦法,他可以全球邀約醫生。實際上,他哪怕權力再大,在生老病死面前,也幫不了他分毫。
羅治國哼哼兩聲,臉色稍微恢復了點,遂開口道:“宏麗城項目武江市找道了出路嗎?”
郭小洲搖頭,苦笑,“這個時候,你不該操這個心。”
羅治國不屈的瞪大眼睛,“如果有人想出更好的解決方法,我當然不用瞎操心。”
郭小洲本能的開口,想說,我們已經制定了全新的改造計劃。但看到羅治國眼眸里隱現的火花,他遂改變主意,也許這個計劃救不了羅治國的命,但有個牽挂和動力或許可以讓他多存在幾天或幾個月。
“嗯!我說實話,羅哥可別怪我,我來看你,就是想向你取經的。”
羅治國眼神閃過一絲得意的光亮,“呵呵”笑了,馬上又咳嗽幾分鐘,等他平復下來,他喘息着說:“要救活宏麗城項目,唯一的辦法是先提升人氣,先民居再商戶。居民多了,商戶自然活躍。”
郭小洲點頭。
“那麼怎麼解決居住率不高的問題呢,改大戶為小戶,把大多部分超過一百三,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改造成六七十平米的小戶型,市裡開通專線公交,還有,武江剛出台地鐵五六號線的長遠規劃圖,把宏麗城也規劃進去,將來地鐵遲早要達到宏麗城地段,也許是三五年,七八年,但提前公告,將徹底盤活宏麗城項目。”
郭小洲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我記下了。”
“可惜啊!如果再給我一點時間,宏麗城項目壓根就不算問題……”大概是話說多了,精力透支得厲害,羅治國的眼睛越來越眯,聲音也越來越小,“小洲,我知道那一天遲早會來。我這輩子沒什麼遺憾的……羅薇母女有你和彪子照看,我放心……我放心……”
說完羅治國閉上眼睛,仍然喃喃道:“我放心……”
郭小洲靜等他睡着,這才慢慢起身,來到外面會客廳。
客廳里四女一男一個都不少。
看到郭小洲出來,都齊齊站起身。
郭小洲微微一笑,“他睡著了。”
羅薇紅着眼睛表示感謝,“我爸半個月都沒有說過話了,今天是他最興奮最開心的一天。謝謝!非常感謝,你能來見他最後一面……”
郭小洲用一種溫和的口氣道:“你爸爸是個平凡而偉大的人,他怕的不是生老病死,他只是捨不得離開你們。所以,你們以後一定要在他面前笑,微笑,燦爛的笑着。他要看着你們笑着活下去。”
“嗯!我以後會笑……”羅薇再也忍不住,小聲哭泣着轉過身,董耀楊摟着她,讓她撲在他胸口哭泣。
“郭省長,謝謝你開解老羅和我們,我們知道怎麼做了……”羅薇媽媽亦帶着哭腔。
“你們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郭小洲再次和羅薇一家三口握手,“我有時間再來陪他聊天。”
…………
…………
醫院大門處,郭小洲站住腳步,語氣平靜地對豐嬈和朱穎說:“我讓人送你們。”
“不用,我們都帶了車。”豐嬈搶在朱穎的前頭說。
朱穎的眼睛瞟了瞟台階下的省政府一號車和車前的兩個男人,嘴巴挑了挑,最終沒有開口。
“晚上開車小心。”郭小洲朝她們點點頭,笑了笑,“有時間聯繫。”說完,乾脆果斷地大步下了台階。
郭小洲明顯感到了背後傳來的四道溫熱期盼目光。朱穎那雙毫不善於掩飾的火熱眼神,豐嬈膽怯羞澀的閃躲眸子,一如當年那樣,十幾年未變。
他知道,他感受到了。
但他的腳步未做絲毫的停留,一如既往的堅定。
朱穎和豐嬈目送郭小洲身姿挺拔、步履矯健的走入昏黃色的路燈下,直到這個令她們魂牽夢繞的男子消失在小車裏。
男子始終沒有回頭。
沒有回頭!
他沒有回頭。
連回眸都沒有——
朱穎忽然一個踉蹌,背靠着豐嬈,似乎沒有一個支撐點,她將隨時倒地,醫院周圍牆壁的反光將她的臉龐映得蒼白,帶着一股慘絕的美。
“穎穎……你沒事吧?”豐嬈其實並不比朱穎好受,她的裙袂在夜風中飄蕩,飄蕩的還有她的發,她的心……
朱穎長長噓了口氣,推開豐嬈的手臂,一邊步下台階一邊癲狂般喃喃念誦,“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然而最後兩句,朱穎卻再也念不下去,她雙手捂住臉龐,站在夜色中瑟瑟發抖。
豐嬈卻是在心底暗暗讀出了最後兩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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