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九十三章【雙雄會】(二)
郭小洲沒有猶豫,主動打開車門,上了這輛本田。
他沒有選擇坐在駕駛室和熊文濤並排。因為兩人的心理距離不適合此時的物理距離。坐的太近,反而對雙方都造成壓力,不適合接下來將要進行的“談話”。
熊文濤如一尊雕塑般靠在椅子上,腰背挺得極直。
郭小洲見過他一次,看過無數熊文濤的相片,不論是會議還是調研商務宴會,熊文濤有一個特徵,他的腰背在任何時刻都極為挺直,從沒有稍微彎曲過。
這也可以得出結論,熊文濤是個相當自律的男人。
如果要評論所謂的成功男人必備特質,熊文濤就是其中典範。某些方面,郭小洲也自愧不如。
比如,控制情緒壓力;永不言敗的精神;忍耐力,信念,野心,忍辱負重,高度自律等等,幾乎是體制內的完人。
曾經郭小洲拿自己和熊文做過對比,他比熊文濤強在什麼地方,知識結構,善於學習,懂得用知識武裝自己,敢於懷疑一切,敢於劈開思想的枷鎖,開拓性的思維,善於展現自我的魅力,超高的情商和洞察力。
但他承認,很多方面,他是不如熊文濤的。至少,他無法做到熊文濤那般忍辱負重。不論對錯好壞,別人能做到他做不到,就是他的缺失。
“我能抽支煙嗎?”郭小洲拿出香煙示意。
熊文濤點點頭,在打火機的細微聲響中開了口,“有個故事,宋太宗時,有位官員家裏藏有古鏡,自詡能照兩百里遠,想通過宰相呂蒙正的弟弟把古鏡送給他,以換得賞識。弟弟向哥哥提起此事,“公笑言:‘吾面不過碟子大,安用照兩百里!’其弟遂不復敢言。聞者嘆服”。?”
即便郭小洲閱文良多,也沒有聽說這樣的故事,但他的理解能力極強。熊文濤明顯是在嘲笑他。
熊文濤淡淡一笑,繼續說:“這是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很多時候,人們能夠在荊棘載途的荒涼中崛起,卻在紙醉金迷的安樂中迷失。說到底,就是思想上放鬆了警覺;而呂蒙正卻不是這樣。鏡子對他來說,就是用來看臉的,再名貴、功能再強大的鏡子也白搭。”
郭小洲猛抽兩口香煙。
熊文濤伸手打開車頂天窗,看着煙霧緩緩騰空,“呂蒙正無疑是清醒的,能照兩百里的鏡子用不着,一呵即潤、不用注水的古硯即使一天呵出一擔水,也只值十文錢。該如何抉擇,也就不難理解。因此,他三登相位,權傾朝野,卻始終不為物累,清介不染。?”?
“我就想不通,你一個不能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私生活紊亂的人,即便擁有再豐富的知識積澱,再美麗的政績,再怎麼樣的個人魅力,也只是垃圾上的鮮花點綴,自欺欺人而已。”
郭小洲猛的被香煙嗆到,他苦笑着打開車窗,扔出煙蒂,“好吧,我承認我有些問題……”
“是嗎?呵呵呵!”熊文濤冷笑。
郭小洲進來便被熊文濤的“組合拳”猛揍。他決定反擊,“我承認我有一些缺點,但我從來不與人爭名奪利,而是默默無聞地干實事,將名利置之度外,一步一個腳印地去做,一些東西就自然而然到來;只有那些利欲熏心,又迫不及待的人才會去沽名釣譽,極盡張揚之能事,虛妄於花拳繡腿,玩弄花招,得一時之逞,但最終還是經不起大風大浪的折騰,船倒帆折,一敗塗地。”
熊文濤沉默。郭小洲說得大方向是錯的,但小方向卻沒有錯。他的確是先出陰招的那一個。包括拿到郭小洲和謝富麗的照片。
“給我一支煙。”
郭小洲怔愣半晌。據他所知,熊文濤從不抽煙,有酒量,卻控制得度,就生活來說,是個苦行僧似的男人。一個貪錢色的男人,其實現在已經很是罕見了。
從某種程度上說,熊文濤是個標杆式的人物。
他遞出一支煙,拿出打火機替他點燃。
熊文濤抽了一口,似乎被嗆到,連咳幾口,終於平復下來,“我高二時開始抽煙,每天一包,但我從沒有在人前抽,總是在自己房間或學校衛生間。”
郭小洲輕嗯一聲。暗地裏說,這證明你喜歡在暗地裏幹事。
“高三上學期,我戒了,上午把柜子裏的兩條半中華扔掉,此後,二十多年我再沒抽過。”熊文濤把煙灰彈在煙灰缸,半回頭看着郭小洲,“在女人眼裏,你是個優秀男人。”
這話有些打臉。意思是他是小白臉,只會在女人面前炫耀羽毛,而在男人眼裏嘛……
郭小洲平靜道:“看一個男人是否優秀成功不是他睡過多少女人,而是有優秀女人為他放棄了很多優秀成功的男人!”
這話殺傷力極大,熊文濤夾煙的手指微抖幾下。
郭小洲並不打算就此收口,既然要刺激,就得讓他刺激得更清醒,更知道他自己要的是什麼。
“就動物科學來說,雌性都更願意臣服於更強大的雄性胯下。這句話絕不是污衊,而是動物界物競夭擇的一個進化結果,只有在更強大的雄性羽翼下才能獲得更多的生存空間,演變到入類社會就成了這幅場面。”
如果說前一句話刺破了熊文濤的堡壘,后一句話則插入堡壘的心臟地帶。
郭小洲窮追猛打,“人可以一時裝孫子,但不能一輩子裝孫子!”
熊文濤平靜無波的臉上突顯猙獰,然後忽然笑了幾聲,“你這樣刺激我有什麼好處?要知道,我現在掌握了你的政治命運。”
兩人到這時,才真正切入見面的主題。
從郭小洲上車,兩人鋒言相對,都在刺探對方的底線,企圖激怒對方失去平靜和包裹下的從容。
那麼,誰先失去冷靜,誰先切題,誰將喪失主動權。
郭小洲沉吟半晌,開口道:“我敗了,也可以拖着你一起。”
他這句話絕對不假。或許郭小洲無法翻盤。但他卻可以一樣讓熊文濤落水。熊文濤不顧一切,要爆出郭小洲的私密,那麼郭小洲垂死掙扎的力量也是很強大的。至少,熊文濤所使用的手段,是不被任何體制層接受的。
如果熊文濤搞郭小洲成功,他自己因此上位。那麼群起效仿呢?國之不國,官之不官。
“所以,我們只能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熊文濤繼續沉默,直到香煙灼痛了他的手指。他才一個激靈,把煙頭摁熄在煙灰缸,“我沒什麼可以不能失去的。”
這話的意思是他有同歸於盡玉石俱焚的打算。
但郭小洲不這樣認為。咬人的狗不叫。熊文濤真有這個打算,他幹嘛還不惜驅車五六個小時來和他見面交易。
只是為了彼此刺激幾句?
這不是他們這種類型男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太小兒科,太低級了。
如果這些還不算,那麼熊文濤的身體語言也暴露了他的“言不由衷”。
在郭小洲的生活和世界裏,充滿了各種矛盾和假象。作為年輕的高級領導,對於口頭語言和身體語言當然有自己的判斷力。
更相信口頭語言還是身體語言?
答案當然是後者。
口語是某些人通過邏輯思維后才說出的,他已經在它上面加上了一系列的歪曲,讓它符合他想要達到的目的,而非反映真實的內心。
身體語言則是自發的、難以控制的,它所透露的才是一個人最真實的內心想法。通過身體語言作假是相當困難的事情。人的身體語言太過複雜,所包含的細節太多,即便你刻意控制了其中的一個細節,也會在另一些細節上泄密。
那麼,身體語言也有說謊的時候嗎?
也有,那是經過長期的訓練,也能控制自己的身體的特工。
也許還存在某些意志力極為強大的超絕人類,他們也可以做到。
也許熊文濤再熬三四十年,心志鍛造如鋼的一天。
但肯定不是現在。
郭小洲決定放低一些姿態,一味的高壓刺激,並非良策。
他搖搖頭,“我直說,我不會放棄圳市市長的位置。雖然這個位置對我來說,並不具備決定意義。但對我身前身後的一些人,卻是他們的寄託。我個人可以失望失敗,但我不能讓他們跟我一起失敗。”
熊文濤嘲諷道:“那麼你覺得我千里奔波是來陪你侃大山的?”
“不,我有個兩全其美之策。”
“哦?”
“中財辦副主任,你有立身之本、為官之基、從政之要,堅定的信心目標。我覺得你合適這個位置。”郭小洲很認真的說。
熊文濤沉吟不語。擔心頭卻翻開了浪花。
這個位置就是他今天想要“交易”的目的。至於圳市長位置,他並非不想要。只是他遠比普通人甚至郭小洲更了解體制和高層思維。
哪怕郭小洲落入萬丈深淵。這個位置也不會屬於他。
那麼,中財辦副主任的位置其實也不比圳市市長差。至少,從地方基層到部委到中央機關的履歷將更加完美。就是郭小洲將來要角逐更高位置,也必須完善這一履歷。
從某些方面,是郭小洲先走一步。
但也能說,是他熊文濤先走一步。
在某一天的將來,郭小洲還是要到中央機關工作,然後再回歸地方,或主政一省;他也可以下到地方,主政一省。鹿死誰手,尚且未知。
從某種結構上說,他甚至還要快一步,前一步,畢竟他節省了一道環節和時間。而他自認,唯一輸郭小洲的,就是時間。
而他單方面要這個財辦副主任的位置,有六七成把握,但加上郭小洲的資源,耿克輝和萬副總,希望幾乎百分百。
“成交!”熊文濤沒有過多的掩飾偽裝,而是直接開口承若。他知道,和郭小洲這種人說話,沒必要裝腔作勢,人家心裏門清。最後沒準還被人打心底瞧不起。
他已經輸了太多。
再不能輸了。
更不能讓對方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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