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鸞刀縷切空紛綸(二)
這池邊小亭左右無人,亭內只有信王與江楨二人,其他侍從太監等全部摒退五十步之外。信王向來仔細,自從客氏封了奉聖夫人,並魏忠賢升了稟筆太監后,更加小心,若不是在皇兄面前,根本是一粒米一滴水都不肯隨便入口的。
二人都向那條雕花大樓船看去,見其上彩旗招展,女子嬌語晏晏,絲竹聲連綿不斷,香風吹來,熏人慾醉。二人不由都齊齊一聲長嘆。
信王聽他居然也在嘆息,微微偏了頭,打量他一番,嘴角一撇。江楨也不以為然。
亭外稍遠處則是船隻停靠碼頭,斜斜栓了幾隻畫坊與小舟。卻見大樓船上放下一隻小舟,一名太監坐在小舟里,一忽兒便靠了碼頭。那太監到了亭中,跪下道:“皇爺請殿下登船。”
信王點點頭,道:“知道了。”命道:“把那艘畫舫開過來罷。”仍命江楨護送他。少時二人都登上樓船,信王徑直入了船艙內。天啟皇帝已經喝得半醉,見弟弟來了,笑道:“阿檢,快過來坐!”指了身旁一個位子。
宮女兒忙重新鋪設,引了信王入座。
江楨沒奉宣,不能入內,只能在門外站着。天啟皇帝遠遠瞧他一眼,見他只是穿了士子常服,雖覺着有些奇怪,但也沒在意,只對信王道:“你可有好些天兒沒進宮啦,倒是怎麼的?趙太醫說,你前一陣子身子不大好,可要多當心了。”
“多謝皇兄關心,臣弟不過是偶染風寒,這天氣一熱,自然也就好了。”
天啟笑道:“那便好。”一旁客巴巴也笑道:“殿下秉性素來弱,陛下一直很是挂念呢。”她年紀也不小了,眼角有細細皺紋,但因善於保養,乍一看,竟與尋常二十許婦人沒甚麼區別。
信王向來不喜她,直接無視她說話,只對天啟道:“是。臣弟這一向好了許多。前幾日還去瞧了四郎哥哥,四郎說等個閑暇日子,一同去郊外行獵呢。可不知皇兄去不去?”
天啟皇帝看了一眼客巴巴,才道:“朕政務繁忙,就算了。”他神情有些倦倦的,桌上佳肴、面前歌舞,都不能令他打起興趣來。
客巴巴道:“陛下,臣妾近日學了一樣南味糕點,覺着還能入口,也請陛下與殿下都嘗嘗。”說罷一拍手,兩名宮女兒各奉了一品甜點,跪在天啟帝與信王身旁。信王見那品甜點乃是雪白酥酪堆雪兒似的堆在金盤上,上面嵌了點點硃紅色的漿果,並榛子仁兒的碎屑。他沒見過那樣細小顏色又極為洌灧的漿果,不由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覆盆子。”天啟帝道:“又酸又甜,清涼可口。”酥酪是用冰屑製成的冰酪,清爽之極,配上覆盆子的酸甜口感,實在是消暑極品。信王雖說對客巴巴進獻的食物心懷疑慮,但這是在御前,想來她也不能明目張胆害他,也就拿起金調羹,吃了一口,贊道:“果然是甜酸可口。”
客巴巴笑道:“殿下喜歡就好。臣妾教人寫了製法,送與殿下府上管家,日後殿下自己在家甚麼時候想吃了,即時便能吃到,豈不是好?”
信王冷着臉,道:“多謝夫人了。”客巴巴也不以為意,笑吟吟喚小婢送了冰酪製法給在門外候着的江楨。江楨本是尋常士子裝扮,隨侍在信王身邊本有些不倫不類,但天啟帝既然不問,別的人也沒有必要多事。何況他也不是外人,去年既然能拿了九千歲的帖子去戶部辦事,九千歲又怎麼可能不留意此人呢?
江楨一面聽天啟帝與信王說話,一面偷眼瞧了瞧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那魏四身材倒也算高大,微微有些發福,五十來歲模樣,面相居然還過得去,若是不認得的話,就是混在普通百姓中,也並不顯得突兀。
魏四是成年後才凈身的,身材相貌都與宮中那些自幼入宮的太監們不同,據說他自從伺候皇孫朱由校之後,便兢兢業業,以主子的喜怒為喜怒,出力討好,用心侍奉。又會玩,心思又活,這也是天啟帝在登基后,無比信任他,任命他為司禮監總管太監的原由。
一巡酒過後,魏忠賢道:“陛下,今日天氣正好,難得是這西苑池中蓮花開得正好,陛下何不乘了小舟,遊玩一會,采幾枝蓮花,送與奉聖夫人呢?”
客巴巴喜道:“陛下,臣妾也覺着西苑的蓮花實在是美得很,求陛下賞賜。”
天啟帝已是半醉,又在他二人面前實在沒有什麼帝王的自覺,再加上客巴巴這麼一求賞賜,於是便逞勇,笑道:“那倒也很好。”
魏忠賢即刻命數名小太監備下小舟。信王秉性老成,覺着不妥,可也不敢攔阻,只得道:“臣弟不勝酒力,怕是不能陪皇兄泛舟了。皇兄可要小心。”隨即走到門口,對江楨道:“小江,你伺候陛下罷。”
江楨躬身應道:“是!”
天啟帝微覺這弟弟過分小心,魏忠賢也不禁將信王多看了幾眼,對他微微一點頭。轉眼江楨伴了天啟皇帝,同數名小太監,坐進樓船船舷旁的小舟里,船舷邊幾名孔武太監解開纜繩,將小舟放了下去。
天啟帝今日心情甚好,他瞧了一眼江楨,道:“你不是五弟的侍衛,也不是太監奴才,是怎麼來的?”
“臣是寧遠守備,江楨,字維周。”
天啟將他又多看幾眼,“原來是你。”說了半句,卻又忽然頓住。
江楨第一次距離皇帝如此之近,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自然,肌肉緊繃,精神緊張。他心裏總是覺着皇帝人中之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老話也說“伴君如伴虎”,如非必要,簡直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皇帝既然不開口,做臣子以及做奴才的,自然也不會先開口。只見小太監一個搖擼,兩個划槳,沒多久便到了西苑的蓮池邊。西苑本來佔地甚寬,專門有一角養了蓮花,此時盛夏,蓮葉田田,蓮花嬌艷,粉紅瑩白,各自得意,微風徐來,陣陣藕香襲人,着實可喜。
天啟帝笑道:“這還真要靠近了看,才覺着這蓮花當真是好看。”他自小沒受過甚麼正經教育,識字也不多,雖說登基當了皇帝之後,每個月都有定規講學日子,可他更願意去做木匠活,講學內容十停也學不到二停,倒學會了皇帝威風做派,其他的,也沒學到甚麼。雖有內閣,可個個畏懼魏忠賢的權勢及狠辣手段,等閑不會違逆九千歲的意思。
於是,朝政可說是相當的混亂。
宮廷內闈中,也由不得他說了算。
江楨素來是不理會這些的,只是最近跟在信王身邊久了,多多少少也聽聞了些。他本來以為天啟帝頑劣懵懂,後來進宮幾次,見皇帝的手工精緻巧妙,想來這人也並不是笨得無可救藥,只是……皇帝這種職業,向來是由不得本人反對的。
江楨手長,示意小太監將小舟划進蓮池中,一面隨手摺下幾枝蓮花,呈給天啟皇帝。
朱由校命小太監接過,“可要小心抱好了,這可是要賞給奉聖夫人的。”那小太監哆哆嗦嗦,將那幾枝粉紅蓮花抱在懷中。
江楨又折了數枝白蓮,天啟帝便道:“多折幾枝罷,一會兒你送去給洛寧。”
江楨一驚,唬得幾乎將白蓮花盡數丟在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