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十二
中都王八年,春風如酒。
他睜開了眼。
於是這個世界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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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二十三年,一葉扁舟順流而下,莊周入了魏國。
莊周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
還是一位少年。
他的步子很慢,老太太纏了裹腳布天生腿上有疾一般,晃晃蕩盪的恨不得讓人拖上一拖拉上一拉。
莊周身後還跟着位漢子。
身高八尺黝黑健壯,皮膚油亮,一張國字臉,眉長目朗,生就一副正面人物武林豪傑的模子,往戲檯子上一站,必是忠臣良將的好人選。
那漢子一步就能超過他三步,卻始終落後他一步的距離,看上去縮手縮腳活像頭次學走路的巨嬰。
中都尚武,民風酷烈,奉行的是十步一停可殺人,金戈鐵馬斬頭顱的豪俠風氣烈士氣度,莊周這對主僕慢慢吞吞的行逕往街上行步匆匆腰配長劍短刀的人群里一走,渾似白麵糰子掉進了墨水湯,小白兔誤進了虎狼窩,夜空中的星辰洞穴中的明珠一般顯眼,讓人不看他們都不行。
樓上便有人正在看他們。
江水滾滾,浪花滔滔,車水馬龍,英雄俠客,販夫走卒。
他一眼就看見了他們。
那人半拉身子掛在窗沿上,一雙黝黑的眼珠子從莊周身上臉上一轉就轉到了那漢子的身子上。
將那漢子從上到下細細的看了一遍。
連一根頭髮絲都不放過。
他忽而一揚了揚唇,隨手抄起一白玉小杯,枯瘦伶仃的手腕子一動,白玉小杯驟然破空而去。
本是一死物,此時竟是生出了凜凜然的迅猛堂皇之氣,攜風雷閃電直奔莊周!
旁人眨眨眼,搖搖頭。
又是一場杯毀人亡的人間慘劇。
方方有人要嘆一聲可惜,惜字剛剛冒出喉嚨,可字尾音才才落,他已然說不出話來。
他睜大眼,半張着嘴。
卻是被驚住了!
那白玉杯竟是自半空中又飛回去了!
莊周身後背着行囊鐵塔一樣的漢子微微側頭,放下抬起的手,亦步亦循的小心翼翼的邁着步子跟在他的身後。
眉頭微挑,枯瘦的男子腰背用力,足尖點在窗沿上,人已經飛到了半空中,鳥雀歸巢鳳凰棲梧一般穩穩的落於謝朝衣的身前五步之外。
“祁釗!”
男子籠籠袖口,桃瓣一樣的眼眸落在莊周身後的漢子的面容上,慢條斯理的喚道。
他的嗓音乾枯沙啞,渾似碎沙石磨了琉璃鏡,夜貓子哭墳,實打實的難聽,千真萬確的可憎。
漢子低眉順目的站在莊周的身後,一言不發。
莊周望着面前的男子,微微一笑,他天生生的極好,一張臉華美矜貴,一笑間,琥珀色的眼眸湖光秋水一般澄澈輕碧晴空萬里一樣溫和寬容。
“公子尋家僕,可是有事?”
他微笑着,注視着面前的枯瘦艷麗之人,態度自然而親切,渾似全然沒有注意到此人的心懷惡意來者不善。
枯瘦男子笑了一聲:“我在此等了三日三夜,就要看一看,是何人竟然敢收祁釗為仆,莫不怕皮肉分離四肢寸斷嗎?”
“現在看到了?”
“看到了。”
“怎麼樣?”
“看起來不像是個瘋子。”
“我也覺得。”
男子嘆了一口氣。
“可惜,我得殺你。”
“先殺他,再殺你!”
話音未落,男子的鞭子已然出手!
鞭子長而柔韌,鞭梢繫着一隻金色的小鈴鐺。
出手間,風聲陣陣,鞭影重重。
卻只聞風聲只見鞭影,那金色的小鈴鐺竟是不曾發出一聲!
莊周笑笑,腳步不動。
已有人迎了上去!
祁釗背着行囊,抬起自己雙手,就像是劍客拔出了他的劍,刀客拿起了他的刀。
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雖死亦不改初心的信念。
掌出無悔。
心亦無悔。
掌遇上了鞭。
男人伶仃枯瘦的身子被祁釗的掌風一掃,重重的砸在地上。
魂斷命消。
祁釗穩穩收回自己雙掌,提了提肩上的行囊,低眉順目的復又立於謝朝衣的身後,渾似掌下死去的不是一條人命,而是一朵花一棵草,透着骨子裏的魔鬼狠辣。
莊周帶着自己的僕從,慢慢悠悠的一步一步的走過呆立的眾人。
他踏進了白雲樓。
正是那男子坐在樓上望他的白雲樓。
也是這附近最馳名的酒樓。
這有最好吃的煎魚肉,最好喝的白雲酒,最不好看的老闆娘。
踏進了白雲樓,莊周一眼就看見了老闆娘。
她真是不好看。
很不好看。
花白的頭髮籠成一個髮髻,一具少婦年紀纖細的身子偏配了一張橘子皮一樣的老臉,皺紋簡直能夠盛上半碗水,眼珠昏黃,嘴唇下垂,彷彿光是生在這人世間,就已經是最痛苦的事情。
老闆娘立在酒樓最顯眼的位置,平靜安然,旁若無人。
吃喝的眾人也不看她,似乎早已習慣這麼一副面容。
莊周看了她一眼,逕自帶着祁釗走上二樓雅間。
他有些餓了。
無論是誰一路風馳電掣,日夜奔行,他都會餓又渴,格外想吃上幾口肉,喝上幾口酒,順便在柔軟舒服的床上好好的睡上一覺。
甫一上樓,便有一伶俐俊俏的堂倌兒迎了上來,年輕朝氣的面容上堆出一臉討好的笑容,活似戲檯子上上了妝的小角,稍顯濃膩,卻並不讓人生厭。
這實在是一項了不起的本事。
堂倌兒將莊周引入其中一隔間坐下。
“這位客官,”堂倌兒望了望默默站立於莊周身後的祁釗,烏溜溜的眼珠子一轉,道:“您身後的這位,可需帶下去用餐?”
莊周笑得溫和:“不必。”
“煎魚肉,白雲酒,蝦餃各來一份,酒杯換成酒碗。”
祁釗在他身後不言不語,活像是泥塑木雕,石頭瓦人。
許是見慣了有錢人懷吝嗇心腸,病秧子裝豪俠氣度,堂倌兒笑容依舊可親濃膩,聲調溫柔討好。
“好的,客官,您稍等。”
莊周微頷首,賞了堂倌兒一角碎銀,在堂倌兒疊聲稱謝間,側首望向窗外。
浩瀚江水,風平浪靜,一碧萬里。
樓下,那具屍體已然不見,英雄俠客,販夫走卒,形同陌路,平和安然。
一派繁榮氣象。
莊周饒有興緻的看了幾眼,渾似眼前是故鄉萬梅林中那一朵開於墳上的白花斑駁門前悄悄放下吃食的人,神思飄蕩,眼神溫柔。
籌劃多年,奔波萬里,終是有機會來到這片土地。
對莊周來說,這已經是一件格外令他心情愉悅的事情。
“客官。”伶俐堂倌兒笑嘻嘻的託了一盤子吃食,“讓您久等了。”
莊周聞言側頭,看着對方將一碟子乳白金黃的魚肉,一籠熱氣騰騰的蝦餃,一小壇白雲酒一一放在桌上,又神奇的從身後變出了一隻漆紅酒碗,穩穩的放下,笑容可掬的道了聲:“客官,您慢用。”便動作麻利的退了下去。
許是心情好,莊周覺得這堂倌兒一襲動作行雲流水,到分明有了些賞心悅目的味道。
渾似有些武藝底子。
這想法在莊周的腦子裏轉了一圈,他卻只笑笑。
就着甘香清冽的白雲酒用了幾隻蝦餃幾口魚肉,緩解了已漸有抽痛趨勢的胃部,莊周眨了眨眼,放下了筷子。
“客官,可是用得不舒心?”
方要起身,那堂倌兒又邁着輕快的步子踱了過來。
話音剛落,祁釗已出掌!
一掌出,堂倌兒的眼裏就剩下了這一掌。
這天地間就只剩下了這一掌。
笑嘻嘻的面容一收,堂倌兒腳步輕點,燕子飛身一般,人已落在了樓梯口。
年輕俊俏的臉上面無表情,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泛着冰寒的殺意,不過眨眼間,這個年輕人已經像是換了一個人,他罵了一句:“警覺的到快!”
然後微微撅起嘴唇快速而響亮的吹了一個呼哨。
聲未落,人已至!
頃刻間,屏風后,房樑上,地板下,偌大的二樓竟是於一些常人絕對想像不到的地方生生的冒出四個短刀漢子!
筋骨結實,神情飽滿而肅殺,四個蒙面人虎視眈眈的望着謝朝衣二人,卻連呼吸聲都輕微的幾乎感受不到。
不是江湖上的二流好手也必是三流中的扛把子!
堂倌兒冷着一張臉,眼神中卻流露出些許志得意滿來。
他無法不得意。
為這一刻,他已經整整準備了一個月,足足當了一個月堂倌兒。
今日他誓要殺死祁釗!
今日他必能殺死祁釗!功成名就!
少年人總是意氣風發。
少年人總求功成名就。
堂倌兒正是這樣一位少年人。
他站在樓梯口,胸有成竹。
他看着莊周和祁釗,就像是獵人看着陷阱里的兔子惡狗望着盤中的骨頭。
“莊周。”
他冷聲道。
莊周微微一笑:“我是。”
“有人讓我轉告於你幾句話。”堂倌兒道。
“他本不是一位濫殺的人。”
“可惜你不該收祁釗為仆。”
“這世上的事,做了就得認。”
“你做了,就該殺。”
莊周嘆了一口氣:“哪有什麼該殺不該殺?”
“你若想殺,過來殺便是。”
“殺完了,我好吃飯喝酒睡覺。”
他到渾似不像是面對即將殺身的仇敵,將要臨身的刀劍,自在安然的緊。
堂倌兒冷笑一聲:“吃飯喝酒怕是沒有機會。”
“睡覺倒是可以送你一場。”
他又對祁釗說:“祁釗,你當日開罪了那人,就該知道必有今日。”
“今日便送你和你的主人下黃泉!”
話音方落,已有一個漢子撲了上去!
此人乃是江湖中二流的好手,在天南地北都曾闖出了偌大的名頭,如今聽從鳳君的命令,隱姓埋名千里迢迢趕赴中都,只為殺人!
殺氣十足,殺意刺骨。
莊周靜靜的坐着,平靜的像是一幅畫。
祁釗獃獃的站着,沉默的像是一座雕像。
他們沒有動。
刀卻動了。
也似春山雨後的一彎新芽。
彷彿黑暗退散方方露出的一抹微光。
渾像女子蔥白的指尖落在湖上。
它自窗外來輕輕的吻過蒙面人的脖頸,很輕,很柔,很美。
安安靜靜的吻下了蒙面人的人頭。
噼啪一聲,人頭落了地。
自窗外而來的人也落了地。
是一個少年。
少年肩寬腿直,容貌俊美凌厲,一雙墨色眼瞳冰冷奪目,鋒利無匹,只是看着便似有戰車隆隆自天際而來,轟然相撞間長刀短刃劃過重重天幕,猶帶血脈之中的殘忍酷烈,無懼無束。
少年握着刀,看向對面四人。
“五個打兩個,無恥。”
他又回頭看了看莊周。
莊周也看向他。
“餓了吧。”
少年問道。
話音未落,他的刀卻已經揮出。
刀至。
頭落。
江湖上的三名好手在這名少年面前竟像是巨人面前的嬰孩,鋒刃下的草芥,沒有半點回擊之力,不到一刻鐘就變成的塵世間的死人黃泉下的新鬼。
那堂倌兒見了只覺得彷佛生了一場荒唐夢境。
他想起一個人來。
“楚慳!”
少年看來,明朗而坦蕩。
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證實,堂倌兒只覺得荒繆不可思議。
“楚慳,楚少俠,你何必來趟這灘渾水!”
楚慳昂了昂頭,驕傲的像是只白鶴:“我願意。”
這話他說來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渾然天成。
活像若是有誰阻了他的願意,那必定是罪大惡極一般。
堂倌兒一腔子話語全被他堵在了肚子裏,驟然說不出話來。
“打不打?不打滾。”
楚慳抬了抬刀道。
簡直囂張跋扈不可一世。
偏偏那堂倌兒心知真不能打。
打不過,也不敢打。
楚慳何人?
掠過他本身的武功修為不提,他是中都楚家正兒八經的繼承人。
中都楚家。
什麼都沒有。
就是怪物多。
武功高的怪物多。
堂倌兒慘笑一聲:“楚少俠嚴重了,請您代向楚先生問好。”
說罷,轉身就走,半點停留也不敢。
活似七八個惡鬼在他身後追着一般。
“懦夫。”
楚慳哼一聲,轉頭乾淨利落的的踢開屍體,伸手撈起一張椅子,坐在莊周的對面。
“莊周。”他看着莊周,“你不好好的在寺廟裏獃著,來中都做什麼?”
他說話間天生帶着一股子咄咄逼人一本正經的氣勢,卻又說不上讓人覺得討厭。
“師弟。”
莊周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絲笑意。
“許久不見,可有想我?”
他的聲音低沉醇厚,喚他的名字的時候,蜂蜜攙了砂糖,春風入了湖光,甜膩溫和到不可思議。
楚慳有些不自在的咽了咽口水。
他覺得自己該站起來給面前這個一見面就勾引人的傢伙一刀,但是,嘴唇卻比思想要誠實了一百萬倍。
“恩。”
他悶聲悶氣的低聲答道。
莊周笑的漂亮而滿足。
“我餓了,師弟。
楚慳握了握刀,深吸一口氣,忽的站起身,轉身就走。
“師弟?”
莊周喚道。
楚慳咬了咬牙,道:“帶你去吃飯!”
太莊周聞言站起身,微笑着跟了上去。
他們一行三人下了樓,出了白雲樓。
期間莊周給了那位面容古怪的老闆娘一張銀票作為補償費用,成功獲得了心領神會的一枚微笑。
雖然這枚微笑實在不怎麼賞心悅目,但是依舊有一種奇特的魅力。
於是莊周也笑了笑。
楚慳走在他的前面,修長健美的兩條腿慢了又慢。
“莊周。”
他道:“你這慢吞吞的性子,就不能改上一改?”
莊周道:
“鳥若不飛,魚若不游,你若不練武,我就改了。”
楚慳眉毛一挑,不再說話。
穿過兩條街,楚慳站在了一家麵攤前,大馬金刀的往那一坐,喊道:“老闆,三碗面。”
正煮麵的老闆忙應了一聲。
他復看向莊周:“怎麼?吃不慣?”
莊周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坐了下來。
他一身書生袍,發烏膚白,容貌矜華,身姿挺拔,溫和沉靜,又帶一分病氣,只把楚矜祁釗比的像是位鄉下的野小子村裏的莽夫,連老闆給他盛的面都比楚慳和祁釗多上三分。
“這位公子,身子太弱了,該多吃些才好。”
老闆輕手輕腳的將面碗放在太子長琴的面前,放低嗓音說道。
楚慳聽了,簡直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這個不讓人開心的世界!
莊周微笑着看着老闆,特別誠懇的說道:“好。”
面很好吃。
放了又濃又厚的油辣子,筋道有彈性,香而咸。
莊周用完了一碗,又用了一碗。
當他要第三碗的時候,老闆的眼神變了。
當他終於吃完第四碗,神色自然的用帕子擦了擦嘴,老闆已經見怪不怪了。
楚慳見他吃完了,道:“以後,這位老闆一定學會了一個道理。”
“不以貌取人。”
莊周微笑着接道。
楚慳忍不住哈哈一笑。
三人從離開了麵攤,漫無目的在街上亂走。
“你還沒告訴我,你來中都幹什麼?”
楚慳問道。
莊周道:“拜師。”
“你要背叛師門?”
“師父同意了。”
“天下人都會這麼認為。”
“這天下人既沒有我,又沒有師父,也沒有你,有什麼用?”
“你要拜誰?”
“鳳君。”
楚慳停住了腳步。
他認認真真的打量了一番莊周,從眉毛到眼睛再到脖子胸口大腿。
“你做什麼?”
莊周問。
“看看你是絕世瘋子還是絕世天才。”
“看出來嗎?”
楚慳笑一聲:“瘋子。”
“不,是天才。”
莊周回答的很平靜很篤定。
楚慳不說話了。
他繼續往前走。
半響方道:“你該知道鳳君為杏花宮門下中人。”
“天下劍派出杏花,而杏花宮每年只收一名弟子。”
“我知道。”
“那你該知道,鳳君是當今世界用劍做好的三個人之一,另外兩個一個是老人,一個是女人,而他最年輕,最冷漠,最不愛收弟子。”
“我知道。”
“你也該知道,你不僅一點武學基礎都沒有,甚至你還剛殺了鳳君派來殺祁釗的人。”
“那是你殺的。”
“就算如此,你也不一定能進杏花宮,進了杏花宮而不一定能學劍,能學劍也不定教你的就是鳳君,鳳君如果教你,也可能是要殺了你。”
“我知道。”
“那你還要去?”
“當然。”
楚慳忽然一笑,他直直的望着莊周,漆黑的眼眸亮的璀璨逼人。
“不愧是我楚慳的師兄,吾輩行事,該如是!”
“我就知道你懂。”
莊周微笑的說道,他的目光溫和澄澈,又帶着一絲瞭然。
楚慳突然扭過頭。
“別這麼看我。”
“怎麼?”
“我會不好意思。”
“好。”
祁釗默默的跟在他們的身後,臉僵得像是木頭。
“莊周,還有一個問題。”
“你說。”
“你沒有資格參加杏花宮的弟子選。”
“師父給我寫了一封推薦信。”
“……你又給師父灌了什麼*葯。”
“我只是跟他說,我若死了,這是我死前唯一的心愿。”
“出家人不打誑語。”
“我不是出家人。”
“虛偽。”
“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