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二
慳臾有些失望,又道。
“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傷?”
太子長琴並未回答。
半晌只道:“等你化為應龍,離開瑤山,總有一天會明了。”
慳臾搖了搖頭。
“若是真像若滄那般,我願我永生永世不要曉得。”
太子長琴見他鱗片光滑,通體漆黑,一雙獸曈恍若一泓金子鑄就雕成,迎着天光,渾似金烏出海星辰斗轉,璀璨華美,透亮澄澈。
竟有些不知愁怨滋味的少年氣息。
太子長琴上前,伸手摸了摸而他的腦袋。
入手只覺彷彿往潭水中浸了千年百年的青石,冰涼滑膩,堅硬嶙峋。
“你若真永生永世不曉得,也是一件好事。”
慳臾用頭輕輕的拱了拱太子長琴的手掌。
他的頭本已修鍊的堅硬十分,如今太子長琴的手在他頭頂,不知為何,卻只覺得融融細密的觸感穿透他的鱗片直入心中,讓他七上八下的難受。
“太子長琴,不要碰我的頭,癢的很。”
慳臾忍不住抱怨道。
太子長琴收回手。
“你在此間修行了多少年?”
“二百三十四年。”
慳臾一本正經的說道。
“還有二百六十五年,我就可以化身為蛟龍,兩千七百六十六年,我就可成應龍。
“想一想可真是漫長。”
太子長琴道:“你若為角龍,自可離開這瑤山,尋你口中的有趣之處。”
“之後時日,也便不會如此漫長了。”
慳臾點了點頭。
“不錯。”
“太子長琴。我還想聽剛才的琴曲。”
這水虺不過與太子長琴初次相見,竟是渾似相交多年的友人一般,言語投契,毫無戒備,便是提起要求來也理直氣壯,平淡熟練
太子長琴手腕微揚,鳳來再度擁入懷中。
“山中寂寞,有你這一隻註定能為應龍的水虺作我的知音,也算是你我的緣分。”
慳臾煞有介事的點頭。
“確實。”
太子長琴一笑,琴音再起。
依舊是一曲瑤山。
水虺尾尖一動,大半個身子直立而起,歪着頭看着太子長琴,金色的瞳孔半闔,細細傾聽,如痴如醉。
這一日的瑤山,琴曲,與人,在後來漫長枯燥的時光中,被已經修為應龍的慳臾牢牢的銘記在心中,渾似漫天沙漠之中盛開一盞盈白纖細的花朵,單隻是看着,所有的苦痛折磨都如水中烈火劍鋒裹蜜一般,平添一點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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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長琴自此在瑤山定居。
青天碧水,古木參天,飛禽走獸,妖靈怨鬼。
只覺空山幽靜,雅緻自然,又不失生機趣味,天擇本色。
瑤山千里風光,洪涯仙神軼事,混沌開天傳說,太子長琴與慳臾無話不可說,無事不可言。
每每興緻一生,太子長琴便止住言語,將鳳來琴橫於膝上,心隨意動,一曲新曲便迴旋於瑤山山水之間。
太子長琴撫琴之時,慳臾或於潭水之中,或於長琴身側,或人立,或躺卧,凝目細聽,只覺那琴曲似有靈魄,一時輝煌華美,一時清幽安謐,一時浩蕩千里。
總能讓他心魂如墜夢中,飄飄搖搖不知今夕為何年,浩浩蕩不知身在何方。
如此,一過數日,終至月圓。
太子長琴應昭於伏羲,前往洪涯境奏樂,瑤山水邊只余水虺一人。
是夜,雲水高台之上,圓月高升。
慳臾從碧潭中一躍而出,身形如閃電,月華如練,潭水一破便開,水浪翻湧間,只見堆玉砌瓊,霧氣蒙蒙。
慳臾躍至半空中,漆黑細膩的鱗片在月光下,塗了銀光雪霜一般,炫麗奪目。
他嘶鳴一聲,竟隱隱有龍鳴之音暗藏,天邊有一方雨雲聚攏,煙雨高懸而不落。
小小水虺此時竟已有應龍號雲令雨之像。
慳臾卻此時只覺月華如鞭,鞭鞭入骨,皮肉魂魄風雨飄搖,一腔妖力煮沸炸開,渾似火山將崩,巨浪沖堤,只剩薄薄的一層屏障,就能浩瀚千里,破空而出。
但這層屏障直若鐵鑄銀澆,牢牢困鎖,反覆再三之下,慳臾悲鳴一聲,掙扎着就要又墜入碧潭之中。
若當真如此,便是二百餘年清修功虧一簣,灰飛煙滅。
慳臾生來便覺自己與眾不同,當此功敗垂成之際,不由心生狠意,孤注一擲,就要將自己的內丹從肚腹之中吐出,置於月華之下,去賭一線希望。
若苟且偷生,不如玉石俱焚。
慳臾寧死也不願再做回瑤山池邊一隻毫無靈智只知本能的水虺,困守於此,朝生夕死。
所求甚多,化龍艱難,怎能有後退的餘地?
正值慳臾一腔狠辣凶性野獸本能被此般困境激發的如火如荼之時,天邊忽降一道金光。
此光芒璀璨堂皇,浩浩蕩蕩,將圓月都壓低了三分,至慳臾周身,卻細雪輕風一般,小心翼翼的融入他的身軀,平生出幾分溫柔纏綿來。
光華方一入體,慳臾鎖困之屏障,渾似烈火遇了汪洋,冰雪見了日光,摧枯拉朽的破了個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慳臾藉著這股力量,再度躍到半空中,張開口,若鯤鵬吞吐,潭邊這一片小世界的月華都被他飲盡,連瑤山上空的月光都似黯淡了一瞬。
歡喜的嘶吼一聲,慳臾只覺周身妖力摻了月華,若病樹生了新花,沉舟生了雙翼,雨後新筍一般煥然一新,龍游八荒一樣暢快痛快。
他落於潭中,一陣雪白的妖光過後,纖長的身影忽而消失,一修長赤、、、、裸的青年浮於水波之上。
青年肩寬腿直,容貌俊美凌厲,一雙金色獸曈冰冷奪目,鋒利無匹,只是看着便似有戰車隆隆自天際而來,轟然相撞間長刀短刃劃過重重天幕,猶帶血脈之中的殘忍酷烈,無懼無束。
“太子長琴,我化人了。”
他露出一個欣然坦蕩的笑容,獸曈染上笑意,渾似刀劍入鞘,烈火冰封,竟生出幾分野性不馴的天真可愛來。
太子長琴自洪涯境歸來,見慳臾痛苦掙扎,情急之下,也不顧因果糾纏,以自身法力助他,脫去獸身,化為人形。
如今見他形容安好,不由微微一笑,抬手間,便有一件青黑戰甲包裹住慳臾赤、、、、裸的身體。
他上下打量一番,見青年周身上下,被戰甲包裹的線條利落乾脆,連半點桎梏都無,越發神氣恣意,道:
“你若化為應龍,怕是這天地之間又要多一位戰神。”
慳臾聞言,摸了摸身上的新衣,越發歡喜。
“太子長琴,這次多謝你了。”
便是與太子長琴已然相交數日,他喚他之時,依舊必定要把每一個字都吐出念清,半點也不顯親昵。
太子長琴曾讓他喚他長琴即可。
慳臾卻信誓旦旦的說,萬物生靈名姓皆有因果道理,省略不得一字半字。
太子長琴聞聽,便也由他隨意。
“我於你化人之時做此行徑,你我之間,如今,只怕將會因果糾纏,命理相連。”
太子長琴此時卻道。
這話中深意頗多,不知凶吉,太子長琴眼眸之中依舊是一派溫和沉靜,渾似月上中天,深海波光,千年萬年都不曾變上一變。
慳臾聞言滿不在乎的踏波而行,至太子長琴的身側,低頭將他的腦袋擱在長琴的肩膀上。
他尚不能化身之時,便愛將頭枕在太子長琴的袖角之處,如今化了人身,卻也絲毫不見悔改。
只換了個位置罷了。
“怕什麼,等到有一天我修鍊成了通天徹地的應龍,就讓你坐在我的龍角旁邊,乘奔御風,看盡山河風光。”
“管他因果糾纏還是命理相連?”
“你我總在一處,便是了。”
太子長琴伸手撫了撫他的發頂。
“你的話太子長琴記下了,縱然慳臾尚有數千年方能修為應龍,今日之約永遠不變。”
慳臾一張俊美孤傲的面容搭在他的肩上,神色端肅,又是一貫的一本正經信誓旦旦,只如今人身來做,不知好看了千倍萬倍。
“永遠不變。”
他頓了頓,莫名覺得心裏歡喜的緊,想再說些什麼話語,張口間卻覺得喉嚨之間恍若堵了一塊浸了水的棉絮,一時之間,竟是不知該什麼。
正猶豫間,天邊忽然有一空濛人聲自遠方而至。
“我道是誰鬧出這般動靜。”
“原來是你這條水虺終於化作人形了。”
聲音清冷淺淡,直如穿林清風,過眼雲煙,若不細聽,話中內容都似會轉眼不見。
慳臾挑眉。
“你這花靈,還來看我做什麼?”
一道青影略過,說話之人已經近在眼前。
此人一襲青衣,長發用一棵若木枝條隨意的挽於腦後,臉型小巧,五官精緻,一雙茜紅的雙眸籠煙照雲,霧霧蒙蒙,渾似失根之木,離巢之鳥,無所依存,眨眼就要消逝在這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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