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十七
汪直汪大督公此時卻做了天底下大多數自以為聰明的人都沒想到的事情。
他拖着幾乎被刺穿的身軀入了聖上的秘密監牢。
這座監牢自當今陛下登基之時就開始秘密建造,專門用來處理一些身份尷尬的犯人。
待汪直上任西廠,皇帝便將這座監牢交給了他管理。
當真可謂聖眷可怖。
方一走進去,呼吸間就有濃厚而污穢的血腥氣灌入鼻腔,耳畔便有慘嚎悲鳴響徹天地。
於此處,血脈貴不可言也好卑微低賤如螻蟻也罷,身死之後都不過是天地間一幽魂亂墳崗上一殘屍,同他人沒有什麼不同。
卻是人世間少有的公平去處。
陰冷而潮濕的空氣讓汪直下意識的捂住了心肺之處的傷口。
在這座監牢裏每走一步,傷口就彷彿被重新撕裂了一分,食心蝕骨一般的疼痛針刺火燒一樣的苦楚。
汪直在這樣的疼痛苦楚中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現在有多麼的疼多麼的痛,林詩音馬上就會死的多麼的悲慘多麼的無助。
這疼,這痛,於他而言豈不就是新鮮醇厚的蜜糖活色生香的佳肴?
哪有比這更讓他快意更讓他開心的事!
他步到關押犯人之處,燭火縹緲天光昏暗,恍若閻羅殿堂地獄盛景,奇形怪狀神情迥異的惡鬼分列兩側,有的低聲哀嚎,有的怒目圓整,有的諂媚阿諛,有的高聲怒罵,災禍當頭性命操於他人之手,風度翩翩優雅高貴正氣凌然悉數餵了鐵鞭烙鐵。
如今千姿百態,無非暗藏苦痛渴求四字。
汪直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
在他的心中,這些東西早已算不得人。
也算不得鬼。
不人不鬼不善不惡的東西,看了無非是骯髒了一雙眼污濁了一顆心。
他逕自向盡頭最後一件牢房走去。
那才是他來此的目的。
最後一間牢房裏關的不是旁人,正是那書生俠客口中將要於鬧市之中刺殺汪直的熱血忠魂俠肝義膽的真正刺客!
卻是汪直得到了林詩音尋人刺殺於他的消息,順藤摸瓜,暗訪明察,將那人早早圍困抓捕,扔進了這密牢之中。
而街巷之中那一場刺殺無非是一場自導自演的好戲心知肚明的演出。
便是連近日來金馬玉堂之上的雞飛狗跳人人自危也是他汪直和當今陛下的謀划佈局。
汪直要的是林詩音死無葬身之地,而朱見深要的是朝堂之上權力的重新整合。
刺殺西廠督公,感謝林詩音,在這個敏感的時期,沒有比這個更加順理成章完美無瑕的罪名了。
步到最後一件牢房,汪直一眼就看見了那位真正的刺客英雄。
他看起來年歲不大,是個青年。
眉目清朗,鼻直唇朱,白面烏髮,肌膚細膩,身形瘦削。
單單看上去,任誰也想像不到他會是一位刺客一名殺手。
倒像是誰家養尊處優快活自由的公子哥。
可他偏不是。
不僅不是,在殺手這個行當,他已經掙扎求生了十幾年。
他的雙手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無辜或者罪惡之人的鮮血,不知道砍下了多少人的腦袋,刺破了多少人的心臟。
更不知道曾經受過多少次傷,挨過多少頓餓,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這樣的一個人,柔軟的溫暖的明亮的屬於人的東西本早已從他的身上心中消失不見。
他活着,但他本已經不會哭,不會笑,不會愛,不會恨,不會高興,不會恐懼。
漫天黃沙中默默佇立的一塊岩石,一望無垠的荒野之中一具半入黃土的屍骨,孤獨,冷漠,沉默。
落花細雨烈日飛瓊,雷霆閃電長風日月,於他而言,毫無區別。
可惜,這樣的一個人,遇上了林詩音。
岩石生出新草,屍骨開出鮮花。
自此日月璀璨生輝,愛恨深沉入骨,天上地下,洪荒萬里,他終是只知一個林詩音。
心甘情願的將生死操於他人之手。
毫不猶豫的將心臟捧到她的身前。
這位曾經的殺手刺客,如今的難過美人關的英雄吊在牢房之中,鐵鏈穿了肩胛骨,鮮血浸濕了衣衫,一雙眼眸漠然空洞,一如死人。
但他的心臟卻滾燙熾熱,溫柔似水。
只因,他的心中有了可怕可怖的愛情。
汪直打開牢門,走了進去。
“你還不肯說?”
他伸出細白纖長的手指摘下掩面的兜帽,一張蒼白如雪的面容露出,在這間昏暗的牢獄之中,渾似明月出海寶珠出匣,實打實的漂亮精緻,萬萬分的璀璨奪目。
殺手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直如面前之人是石頭木雕,過耳清風穿堂日光,平常的緊。
一言不發。
汪直揚了揚唇,並不惱恨,他將身子舒舒服服的倒在牢頭送來的坐榻之上,眉眼舒展,一派世事盡在掌握的從容。
他笑一聲道。
“如今世人皆知西廠督公汪直於光天化日之下被殺手刺殺,命懸一線,而刺客傷重被捕,只待醒轉,便可水落石出,”
“你不說,也沒什麼。”
“自有我的刺客替你說。”
汪直唇角微微勾起,唇色鮮紅艷麗,一如鬼魅。
“林詩音一樣要死。”
“而且會死的很慘。“
滾燙沸騰的熱水兜頭澆下一般,殺手的冰封沉默拒人千里瞬間被融化了個徹底,一絲一毫一丁一點都沒剩下。
“你敢!”
他死死盯着汪直,面目猙獰,瞳孔放大,看去渾似醜陋難看兇殘噁心的惡鬼。
汪直卻忍不住笑了。
在他聽來這話委實可笑。
‘你敢!’
‘你試試!’
古往今來向來只有窮途末路的英雄行到絕境的豪傑才會說這樣的話。
這話一出本已代表他們輸得毫無再戰之力再無一兵一卒,只能希望昔日的榮光威嚴能夠阻擋仇敵守護珍寶。
將軍白頭,神兵鈍朽。
何其可悲,何其無力。
汪直向來不說這樣的話。
他只做。
殺盡仇敵,滅盡賊寇。
無論是權利場還是情愛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勝者方為王!
他微微向前欠身,眸光暗含笑意。
“我有什麼不敢?”
“我不僅要林詩音死,還要在她死前將她的漂亮麵皮剝下來,將她的一身嬌嫩皮肉一刀一刀的削下來,親眼看着她的鮮血流干,露出一架纖細的森森白骨,然後拿她的皮肉與麵皮縫成人偶,到時候就埋在你的墳前,讓她日日陪伴與你可好?”
他笑容漂亮,語氣輕柔。
在殺手的眼中耳里卻比這天底下最卑鄙的人還要噁心,最可怕的人還要令人恐懼。
不,這已經不是人。
這怎麼會是人呢?
分明是怪物。
殺手死死的咬着牙齒,恨不得衝上去將面前的怪物咬死嚼爛,讓他粉身碎骨,血肉不留。
可他動不了。
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殺手的身軀止不住的顫抖。
憤怒的顫抖,恐懼的顫抖。
他道:“你若如此對她,我便是化作鬼也饒不得你。”
凄厲陰森信誓旦旦,一往無前孤注一擲,百死猶不甘。
汪直眨眨眼。
“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說這些無用話。”
“你便是當真做了不喝孟婆湯的惡鬼忘川橋邊的擺渡人,同我尋仇,林詩音也死了。”
“她會腐爛成一堆爛泥,前塵皆忘,再也記不得你這個人,記不得你為他做的事。”
他忽然一笑。
“這一定比她死去這件事本身還要讓你難受是不是?”
殺手慢慢的低下頭去,神色有些古怪。
他想要反駁,想要痛斥,想要用盡所有的言語去辱罵對方。
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是的,比起林詩音死去這件事本身,她忘了他才更加的可怕。
他已經把他的前半生後半生,把他的心臟魂靈都給了他愛的人。
如果林詩音忘了。
如果林詩音忘了……
那麼他整個人他的所有還有什麼意義?
毫無意義。
這豈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這本是一件可怕的事。
只要想起來,就好似被一刀一刀的凌遲一寸一寸的剁碎。
汪直看着他,眸光鬼厲,低聲道:
“你看,比起她的死亡你更怕她遺忘你,你的愛也不過如此。”
“如此卑微,如此自私,如此噁心。”
殺手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汪直忽然又笑了。
昏黃的燭光映在他的面容上,漂亮的緊,一雙桃花眼彎起,灼灼明魅,渾似青丘中出逃的千年妖狐。
“不過誰的不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