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補全)
在揚州的街上出現了一座小樓。
樓並不大,並不奢華,甚至有些簡陋。
樓子裏也更沒有什麼稀世珍寶絕色美女。
甚至沒有一件稱得上分外值錢的東西。
只有花。
柔軟的溫和的平靜的艷麗的孤高的清純的。各式各樣的鮮花。
花很美,很香。
每當朝陽初升,暮色四合時候,這樣窈窕的身姿這樣美好的香氣恍然讓人們覺得不似人間。
小樓的主人從來不關門。
每一個經過這裏的人卻都忍不住放輕腳步,他們輕輕的踱着步子,小心翼翼的放低了自己嗓音,便是連習慣了呵斥的婦人也情不自禁的低着嗓子,到像是找回了幾分未出閣少女的羞怯來。
小樓的主人其實並不常常露面。
但是這條街道上卻沒有一個人不認識他。
若讓這條街上才學最高的宋夫子來形容,那必是:江南晚春的風一樣,最是醉人。
絲絲縷縷的,輕輕的,柔柔的,似乎帶着一種最為初始純然的氣息。
它撫過人的面頰,連江湖上最兇殘的魔頭也忍不住微微放鬆了面容。
它吹到人的心裏,於是心底悄然蜿蜒出一條小河,河岸邊開出了一朵溫情潔白的花。
在這樣的春風面前,少有人能高得了嗓音惡得了面容,跟別說舉得起刀執得了劍,作出那人世間最野蠻最不講道理的事情來。
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
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捕快,盜賊,俠客,魔頭,江南的武林人在樓的主人都格外溫和,似乎個個都成了溫文有禮的世家公子,端莊賢惠的名門閨秀。
這樣一個人,必是一個奇妙的人。
他是誰?
他叫花滿樓,花家七公子。
江南花家。
很少有哪一個世家可以在前面冠上江南兩個字,花家卻當之無愧。
在江南的任何一處縱馬飛馳,從日出到日落,都跑不出花家的範圍。
如此富可敵國。
這條街上卻少有人知道花滿樓屬於花家。
他們尊敬他,喜愛他,僅僅是因為他是花滿樓。
但花滿樓為什麼要把小樓開在這個地方?
這條街,難道有什麼不平凡的地方,讓花家的七公子流連忘返?
它是有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最豪爽的俠客,最惡毒的魔頭,還是有世間最奇美的景色?
又或者,是在這條街道下埋藏着一座無法形容的財富一個能捅破天去的秘密?
這世間哪有那麼多驚險刺激曲折精彩的人與事。
正相反,這條街很平凡,平凡到甚至這條街上的每一個角色,每一處景色,你都能在江南的任何地方找到。
潑辣不講理的夫人,膽小怕事的商販,之乎者也的夫子,滿臉橫肉的屠夫,自怨自艾的小女子……
這條街,是小人物的街。
這條街,也是花滿樓的街。
他遇見,他選中。
僅此而已。
在花滿樓的心裏,這裏與花家沒有什麼不同,或者說與這世間其他地方沒有什麼不同。
這裏的人與花家的人也沒有什麼不同,與這世間的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每個人,都很健康,都很快樂。
這就足夠。
暮色緩緩的溫柔的降臨,黑暗漸漸籠罩了這條街道。
小樓里亮起了燈。
燈光照亮了路過小樓的人腳下的道路。
對花滿樓來說卻沒有什麼不同,他坐在小樓上,對着一壺清茶,靜靜的,默默傾聽着樓里樓外的聲音,傾聽着這個世界的聲音。
他聽見不遠的居所里住着的夫妻勞作過後擔著鞋,互相攙扶着走過他的樓前。
他聽見晚歸的那個總喜歡守在他樓前的孩子被他的母親揪着耳朵小聲斥罵著從樓前離開。
他聽見風吹過樹木的聲音,花瓣們‘怯怯私語’的聲音。
一念生,萬物生。
花滿樓的眼前一片黑暗,但他的心中卻平靜寧和,只有光明。
今晚本該和之前的晚上沒有什麼不同。
花滿樓會坐在這裏,直到會路過他的小樓的晚歸的人們係數歸家。
到時,他會熄滅燭光,入眠。
甚至,還可能會做一個夢。
夢裏,也必定是鮮花滿樓,陽光明亮,歲月靜好。
如此,便又是溫暖並且值得感恩的一天。
可惜,今晚註定會不同。
“你在做什麼?”
清脆的聲音在花滿樓的身邊響起,聲音很稚嫩,甚至還存有天真,卻又奇怪的帶着一絲絲香甜的誘人的氣息,讓人忍不住想要將這聲音的主人輕輕的用在懷中疼惜親吻。
就像是山中溪谷間盛開的小花,並不華麗,卻動人。
這是一個年幼女孩子的聲音。
花滿樓袖中握緊的手鬆了下來,他溫和的笑了笑,態度再自然不過,彷彿這個有着小姑娘聲音的人不是一個悄無聲息不請自來的惡客,而是家中的子侄,街上的頑童。
“我在等。”
“等什麼?”
小姑娘的聲音很是好奇。
“等路上再沒有歸家的人。”
疑惑的眨了眨眼,長而卷翹的睫毛在小姑娘剔透蔚藍的眼瞳下方輕輕柔柔的掃過。
“為什麼?”
“我要為他們守着這盞燈。”
”他們是你的親人,朋友嗎?”
花滿樓笑了笑:“我們並不是親人,也不是朋友。”
“那你為什麼要為他們守着這樣一盞燈?”
“不是只有我的親人和朋友才會在黑夜中跌倒。”
“我想,這世上所有晚歸的人,走錯路的人,都希望在黑暗中看到一點光明。”
小姑娘沉默了。
如果是自己的話。
如果是我在黑暗中的話,我大概也是希望看到的吧。
“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人。”
“明明不關你的事情,卻要為別人點亮燭火。”
“明明眼睛看不見,卻敢一個人住在這條街上。”
“你真的好奇怪!”
小姑娘脆生生的有重複了一遍。
“奇怪的我都捨不得殺你了。”
她歪着頭,看起來天真的就像是清晨初綻的花朵上一滴又圓又滾的露珠,蹦蹦跳跳的落在手心裏,小小的冰冰涼涼的,簡直能把人的心都融化了。
花滿樓雖看不見,也知道,這個小姑娘現在一定很可愛,
就算說著即將要人命的句子。
花滿樓微笑着說:“你為什麼要殺我?”
“為什麼?唔……”
小姑娘忽然跳上了窗戶,她坐在檯子上,晃着小腳,手指點在唇上,含糊了一聲,想了想。
“不為什麼啊,我走到這裏,看到了這間小樓,看到了你,就想了啊。”
“不過……”
小姑娘眼珠轉了轉:“我現在覺得我也可以不殺你。”
“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花滿樓神色依舊溫和從容,他平靜的就像是一幅畫。
一絲一毫也沒有為小姑娘的任性而憤怒而欣喜。
似乎為花滿樓的表現不滿意,小姑娘嘟了嘟嘴。
“你這人不僅奇怪,還很無趣。”
她有些賭氣的說:“只要你以後每天都為我留上一盞燈,我就不殺你了。”
“那你也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不要再隨意殺人。”
花滿樓微微轉過頭,他的眼睛明明該是無神的,空洞的,一潭死水一般的,小姑娘卻覺得他的的確確是在看着自己。
自己的面容的的確確是映在了他的眼中的。
他的眼神甚至是溫柔的,和緩的,又奇特的帶着些嚴厲的。
小姑娘忽然有些無措,有些慌張,又有些害怕。
她忍不住伸手理了理鬢角,嘟嘟囔囔的不情不願的說道:“好啦,我答應你了。”
“那我也答應你。”
花滿樓微微笑道,他的聲音在這一刻溫暖的像是小姑娘很小很小的時候曾經感受過的懷抱。
小樓里充滿了濃郁的花香。
小姑娘莫名其妙的覺得心尖酸酸的麻麻的澀澀的,又軟的很。
這是在她很短很短的人生中從未經歷過的感覺。
她不知道該怎麼描述。
軟得她有些疼。
小姑娘覺得不能再獃著這裏了。
但是她又捨不得走。
最後,她終於還是說:“我走了。”
抿了抿唇,小姑娘道:“我叫鈴兒。”
“你不許忘了我。”
“你一定要等着我。”
花滿樓的眼眸落在她的身上,微笑着說:“我叫花滿樓”
“我等你回來。”
*****
目送着小姑娘鈴兒離開,莊周透白的指尖輕輕扣上面前的燭燈,也不見如何動作,整座小樓的燭光燈光係數亮了半分,小樓里燈火通明。
對他卻沒有半點影響。
一個看不見的人,白日與黑夜又有什麼區別呢?
默默的坐在燈火中,莊周輕輕的扣着面前的木桌,並非上好的紫檀木,粗糙的紋路磨在他的指尖有些微微的清淺的粗糲的觸感。
他來此間已然月余。
當日白愁飛的手指終是點了下來。
在蘇夢枕身死的一瞬間,薛暢用自己的身與半魂順利將他的魂魄送到了這個世界。
“白愁飛愛蘇夢枕。”
所以可以為了他的一句話放棄金風細雨樓,放棄野心,親手在眾人面前殺了他。
“白愁飛恨蘇夢枕。”
所以他更加不能讓他死在別人的手中。
“薛暢愛莊周。”
“薛暢愛誰?”
莊周念着這兩個名字,念着自己曾經的現有的名字,唇邊帶着輕輕淺淺的笑意,聲音似溫柔似悲傷似嘆息。
誰也不知道他在這一刻在想什麼。
他後悔嗎,悲傷嗎,痛苦嗎?
誰也不知道。
薛暢的剩下的半魂靜靜躺在莊周腰間玉佩中。
“是的,我愛你。”
她輕聲的堅定說道。
“薛暢愛莊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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