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貴子

第2章 貴子

“仆夜觀星象,將軍府中不日將有喜事啊!”

“哦?”趙諶手捧端坐在藤席上,濃麗修長的眉宇低垂,不動聲色。

白眉老頭笑呵呵的捋着鬍子:“將軍莫非不信仆所佔卦象?”

守在廊外的童奴紛紛低頭,暗自腹誹,前些時候卜卦道家主紅鸞星動,結果家主剛下定的姬家小姐就病死了,幾位將要一起嫁過來的媵婢也跟着殉葬,本還有一位身份高貴的藤妾,是姬家的庶女,偏偏因為驚嚇很快也病逝。整個絳城都傳開關於家主命硬克妻的傳聞,這下又有誰家高貴的好女願意嫁給未娶就變成鰥夫的家主呢?

不過隔天從虒祁宮傳來的一道密函,卻將剛從戰場回來的中軍將急詔入宮。

趙諶不急不緩的跟隨寺人瑜進入佈置奢華的宮殿,身形雖還有些少年人的單薄,但神態冷肅自若,叫人不敢小視。

內殿之中重重帷幔在沁涼的殿內悠悠飄動,每走十步中路兩邊便有兩名女官手持宮燈,螓首低垂,目不斜視。

“臣參見國君。”他單膝着地行武將禮,黑色的披風從肩罩滑落,厚實的搭在冰涼大理石地板上,膝甲與地面摩擦之聲鏗鏘。

“起來吧。”成公負手而立,語氣淡淡道。

趙諶動作利落站起,神情卻十分恭謹。

“寡人與你自幼相識,又共過患難,便與你直言了,”成公轉身看他,黑眸帶着勢在必行的厲光盯住趙諶道:“寡人容不下臚柝之子,但迫於母后又殺之不得……你帶那小兒回去,從此趙國便不再有臚氏血脈。”

成公與臚氏一族的糾結趙諶早有耳聞,不止他,臚氏滅族,絳城的權貴們心下有數,誰不知道屠鄲只不過是成公手中攆除臚氏的利劍罷了!想那臚廉權傾朝野,其子臚柝不但挂帥三軍,竟還娶了成公的親姐姐庄姬,天底下的好事彷彿都被臚氏佔盡了,父子二人一文一武,哪裏還有年輕的國君趙冕的立足之地呢?

臚氏一族滅族幾乎是命中注定,難以轉圜的了。

那麼,被成公託孤的趙諶又是什麼人呢?

他雖與成公同姓,掛着宗室的名頭,父輩卻並非趙國王室嫡系。他年幼時門庭式微,若不是自己發奮好學,勤讀兵書苦練六藝,又兼幾場王權動亂里有從龍之功,得了成公趙冕的親睞一躍而成為三軍統帥,只怕如今也還在街頭巷尾不聞其名。他深知自己在血統上討不了巧,便只能緊抱成公的大腿,哪邊也不靠做個孤臣純臣才能於朝中站穩腳跟。自成公繼位以來,除了挂帥出征,趙諶便沒有在朝堂上發過言,出過聲。

因他是這樣的人,成公說讓他領個小兒回去,他便也沉默地頷首,沉默地領了上意。

趙冕對臣下的順從和沉默極感滿意,遂放緩語氣道:“寡人聽寺人瑜道,姬卿之女早夭,可有此事?”

“是臣無福。”趙諶面上沒什麼表情,微微俯首回道。

成公趙冕唇角一勾,眼角餘光一瞥,寺人瑜便聞歌知雅意,躬身捧上一卷縑帛畫卷,動作輕緩展開。趙諶定睛一看,見那柔軟平滑的縑帛上勾畫的乃是一位窈窕好女,膚白貌美,年少春華,拈花一笑的神態鮮活莞婉。

“諶乃是寡人的大將軍,豈可正室空懸?”他低笑道:“寡人便將這女姬賜你做妻,她在王姬(公主)身邊為女官七年,如今正是二八芳華,琴畫茶舞,四藝精通,想必不會劣於那姬卿之女。你已年紀不小,娶了正室,早日為祖先承嗣吧。”

趙諶沉聲答謝,恭謹上前接過那畫卷,國君的聲音又似笑非笑的在幽暗宮殿裏響起:“至於那小兒……希望諶好生善待,務令其平安喜樂,無憂一生。”

平安喜樂,無憂一生……

趙諶眼神一閃,濃眉低斂不語。身為趙國中軍將他的長子,若一生平安喜樂,又怎配做大將軍的長子?何況國君又同時賜下正妻,若正妻誕下嫡子,到那時,那臚氏小兒身為一個與他既沒有血緣之親,自身又不具六藝之能的人,如何在中軍府中生存下去?

可惜,這便恰恰是國君趙冕的初衷。

一直到穿過砂石庭院離開中正殿,趙諶走在寺人瑜后,仍然在考慮這個問題。

自然了,他並不在乎府中是不是要多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也並不煩惱那個孩子特殊複雜的背景,除了沙盤和代表兵權的虎符,他對於其它事情沒有太多興趣。能幫助國君解決一個麻煩,似乎對於他在朝堂上站穩腳跟,有着不少好處。

成公賜下的女姬和庄姬之子一起被送到中軍府,交到了身為趙諶家臣的呂慧手上,前者再過一晚將會成為這中軍府內宅的主人,而後者,將會成為至少名義上趙諶的長子。呂慧就和僮僕一樣,不由在心底開始詛咒卜士,到底是和他們家主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才會一張臭嘴好事不靈壞事靈!

那送來的女姬就罷了,內宅也是時候多一個女主人,呂慧觀那范姓女姬,舉手投足一顰一笑確實溫婉動人。但那孩子算怎麼回事?抱着的襁褓用的是上好絲綿被,捆襁褓的也是經過精心染制的有着美麗色澤的絲帶,嬰孩兒神色安寧的睡着,白胖可愛,顯然在出生后受到極為妥帖的照料,可是這樣的孩子卻被送到中軍府,從此後將成為母不詳的中軍府庶長子,讓人不由感慨命運之無常!

“大郎的乳母何在?”呂慧輕輕將手指從小兒胖手中抽出,抬頭問道。

兩名婦人從下列眾仆里躬身站出,伏地行禮。

呂慧尚不自覺地用挑剔眼神打量那兩名小婦人,從頭髮略有油膩到袖口不夠乾淨,來回挑剔了幾遍方才罷休。“……仍舊你們罷,既為大郎的乳母,飲食便要格外留意……”懷裏小兒哼哼唧唧的在襁褓里踢了踢腳丫,他立刻低頭來抱着來回晃,輕輕拍着,待小兒重新安靜下來,他才再次看了看底下那群從宮裏來的奴僕:“大郎的侍婢何在?”

趙諶步入內宅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畫面,他那從來只捧書帛只拈墨筆的家臣,竟然一臉慈愛的在哄孩子。這還沒完,緊接着又一臉嚴肅的對着廊下一群奴僕指指點點,嚴肅的如同當初兩人商談軍情一般。那麼大丁點兒的小人,竟配了兩名乳母兩名侍婢兩名雜役,還沒算完。

年輕的家主徹底愣住了,站在那裏半天沒動。

呂慧根本沒注意到自家主人正站在不遠處,他把下頭所有人折騰了個遍,尤覺未盡的住了嘴:“先暫定你們幾人,若有不盡心者,吾必嚴懲。”

十來名家奴伏在廊下叩首,轉身離開的時候才發現家主正站在他們後頭。呂慧不由窘迫,將懷裏孩子交給留在一旁的乳母,然後朝趙諶行禮。

趙諶隨意用手一托,便將體態瘦削的家臣架住:“你我之間何需繁禮?慧且起。”

呂慧跟隨趙諶也有六七年,關係本就不一般,何況趙諶的個性他也很了解,不喜歡繁文縟節,也就順勢起身,展了展寬袖:“慧謝過家主。”

趙諶漫不經心應了一聲,目光往旁邊正低聲哄孩子的乳母那裏飄去,嘴上還道:“慧如今可有而立之年?既喜愛孩子,不如由我替你張羅幾房妻妾?”

這話說的,怎麼聽都不懷好意啊。

呂慧可是古人中少有的不婚主義者,嬌婢美妾可以有,但正兒八經的妻子卻不必有。他家這位大人雖為武將,但能從沒落旁宗子弟一步步至如今三軍統帥的地位,不可謂沒有頭腦,恰正相反,心思不但多還深沉陰險的很那!他連忙聞弦歌知雅意,抬手招兩名乳母上前。

“慧如今不過二十七,還未曾有此意,不過是愛屋及烏而已啊家主大人。”他殷勤至極地抱過襁褓小兒,硬塞到了趙諶的懷裏。

趙諶如願以償的看見了引他好奇的小嬰兒,卻被懷抱里軟軟熱熱的觸感嚇了一跳,微不可查的變了臉色。他強作鎮定,低頭與懷裏小兒對視,不想正對上一雙睜得又黑又圓,還亮晶晶的眼睛。

這便是趙諶與趙元的第一次見面。

興許世間真有緣分這種事情,趙諶從未做過父親,甚至連抱孩子的姿勢都並不正確,然而那小兒卻突然咧開小嘴露出粉嫩的牙根笑了起來,胖乎乎的小拳頭也掙脫出襁褓,咿咿呀呀的去夠他的下巴。

趙諶低着頭,伸出大手包住那隻小小軟軟的拳頭,抿着嘴角有點不知所措。

旁人自然看不出來,但對於差不多看着趙諶從少年長成至今的呂慧來說,輕而易舉就能發現年輕家主的羞赧。他不免感慨萬分的看着這一幕畫面,大的年輕俊美,小的圓胖稚嫩,這情形擱在趙諶身上簡直太難得一見了,他還以為起碼得再過個五六年才有機會看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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