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荷葉粑粑
趙元向來不能一心二用,練着練着就聽不到臻鋮誦書的聲音了。一本不厚的絹本《倉頡篇》已翻得起了絮子,這個世界由文字構建的文化體系也在他心裏漸漸清晰起來。
他上輩子也就上到了小學,且那學校也不過只能讓人不做個睜眼瞎子,現代工業文明社會他都還沒弄明白,就稀里糊塗到了這裏。許是兩輩子年齡都不大,雖然篆體複雜難懂,倒也接受得快,學了半年多,已經能囫圇看個明白,只是書寫尚有困難。能看會寫乃是基礎,卻偷不得懶,時間長了,倒也堅持了下來。
一晃一個時辰過去,趙元擱下筆,伸着脖子往旁邊瞧。只見原珏還在認真地練字,只是小臉神情太過嚴肅,姿勢估摸着給儀夫子糾正過,一動也不敢動,再看看他寫的字,大小倒還罷了,只是用力太過,紙上到處都是泅出的墨跡。
趙元還在偷笑呢,小腦袋上就被敲了一下。他抬起頭,見是儀齊板著臉坐在案幾左側,手裏還舉着兇器——一卷書。
儀夫子瞪他道:“作甚個嘲笑同學?你早先尚且不如他呢!”
趙元卻不畏懼他,笑嘻嘻地蹭過去,趴在他立起的膝蓋上:“學生是贊他寫得好哩,夫子誤會我了。”
儀齊就見不得他那小模樣,一下兒忍俊不禁,那臉也板不下去了,伸手又輕輕揉了揉趙元的腦袋。
臻鋮書背完了也在練字,聽到這對師生的小聲說笑,有些羨慕。要說之前他還擔心夫子太過年輕靠不靠譜的問題,在儀齊問了他功課以後,就全變成了仰慕。
他一年前就開蒙了,母親託人給他找了一位大家,父親也覺得好,可是那位夫子年紀太大,作風古板,對他的要求太嚴格,他夜夜挑燈,也還感覺吃力。他跟父親說,就又換了一位夫子,總不如意……
上午的教學到巳時過半的時候結束,儀齊自去了,趙元三人午歇半個時辰后,還要練習射箭,由趙諶麾下一名伍長來府中教授,到下午未時半又要學習樂理。
正陽懷夕二小童將案幾收拾乾淨,他爹的四名婢女就拎着食盒,將一樣樣精緻的吃食端了出來。
原珏早餓了,冰鎮的甘蔗漿和炙燒的鮮魚也是尋常,只是一碟子裹起來的食物沒見過,不由好奇。他問趙元:“敢問大兄,這綠色的是何物?”
趙元取了一個替他剝開,又給臻鋮也剝了一個:“我叫這東西荷葉粑粑,取新長的荷葉洗滌乾淨了,包入江米,其中再填入腌制過的肉,你們嘗嘗味道可好。”
原珏和臻鋮都不約而同低頭打量,陶碟里的吃食巴掌大小,米粒油潤,看起來十分誘人。原珏先忍不住吃了一口,軟糯鮮香,裏面的肉粒脂香四溢,又沁着荷葉的清香氣,兩口就能吃掉一整個。
臻鋮看他吃着香,也嘗了,滿臉讚歎,道:“大兄家中的廚子只怕整個絳城也少有人及。”
趙元得意洋洋,就像對方這話是誇獎他似的。不過也差不離,雖說他懂得不多,但稍稍改進些小吃,也沒人會懷疑他。范氏就憑藉小炒肉和這荷葉粑粑,也辦了幾場成功的夏季小宴呢。
幾個人吃着簡單的午飯,隨意閑聊幾句,倒也萬分愜意。這段時日已經步入秋季,雖則正午陽光炙烈,但擺置了冰盆,屋子裏涼爽宜人。小孩子慣不喜歡午歇,范氏沒有精力,趙諶又出了門,這會兒功夫竟也沒人催着他們休息,便一徑地說笑。
原珏問道:“再過幾日就是重陽了,我阿媼歸寧,要帶我同去外祖家呢。”話語間顯然很是期待和興奮。
趙元啊了一聲,滿臉遺憾道:“差點都忘了,可不是,那咱們就不能一道去爬山了,我家的花糕也味美,可惜你吃不到。”他又轉頭問臻鋮:“阿鋮,那你呢?”
臻鋮卻不像原珏那樣高興,他笑笑:“我母親也帶我一道歸寧,只是外祖家都是些嬌滴滴的小娘子,實在無趣得很。”
原珏深有同感地點頭:“那倒是,我外祖家也差不多,雖有個表弟,去歲才出生,我稍碰下旁邊的丫頭們都要嚇得直叫,但凡惹哭了他,我姨娘也還罷了,阿媼定要教訓我一頓……倒懶得去逗他耍。”
他向來是懶得多想的,談得起興開口就問:“大兄可去你外祖家?我早聽聞絳城范家有個南面的大花園子,還可辦那曲水流觴宴,還有假山可鑽,有趣得很!”
趙元這下可愣住了,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他思量道:自己來了幾日混混沌沌,待清醒了,已經是在軒車上一路行到了中軍府,先是給呂伯抱着,后就遞到了他老爹手裏……雖知道自家不是親生的,但要說原先是誰家的,又未可知……哪裏有什麼外祖家?
范家,范氏可沒帶他去過。
這些不過一瞬間的念頭,在原珏看來也就是楞了一下的功夫。趙元反應過來,見原珏還好,臻鋮滿臉的不安,瞅着自己的眼神里都是愧疚,不由失笑。
他笑道:“去不去外祖家,可得看我母親了,你要鑽假山卻不難,咱們府里其實也有的,只是在我母親院子旁的小花園裏,過幾天我帶你們去玩。”輕輕幾句話就帶過去了,原珏還恍然不覺,逕自高興地直點頭。
之後一整個下午,臻鋮都心不在焉,心事重重。
待得晚上一處吃過了飯,三個人就一路穿過垂花門進了內院,穿過曲徑迴廊一個個月洞門,原珏臻鋮往左回了趙元的樸拙園,趙元帶着正陽懷夕自個往右去他爹的住處。
進了院門,趙元就覺得院子裏氣氛不對,靜悄悄的,穿過兩側木樨矮叢到了正屋外廊前的開闊地,卻見立秋筆直筆直地跪在當中的青石板上,其餘三女並一干剛留頭的小丫頭們,都噤若寒蟬地立在廊下。院子裏的石頭蓮花立柱燈都點亮了,只有立秋跪的那處昏昏暗暗。
趙元皺起眉頭,眼睛逡巡一周,問立春道:“這是怎麼了?立秋姑姑怎地跪着?快起來!”他說著就走上前,小手拽着立秋就要拉她起來。
立秋跪了大半天已是搖搖欲墜,臉色發白,額頭綴着一串汗珠子。她苦笑着搖頭,輕輕把手掙脫出來,啞聲道:“大郎快些進去吧,別管奴了,奴犯了錯,領罰也是應當的……”
立春也嚇壞了,忙上前把趙元抱開,壓着嗓門勸道:“是啊,這是郎君的意思,大郎的好意咱們心領了,您快些進屋吧,外頭天都黑了。”
趙元就這樣給一個小丫頭抱了開,心裏很不快活,腳落地卻也沒再鬧着讓立秋起身。
他抬頭看着立春道:“我方才問你話呢!你說是我阿父讓罰的,是甚個意思?”
立春瑟縮了下,小聲道:“奴也不曉得呢,郎君只讓人傳話,說讓立秋謹守本分,再學學規矩……不光跪着,立秋姐姐那裏教養的小丫頭也,也讓奴幾個接手……”
趙元小小抽了口氣,竟這樣嚴重!
那頭立秋已經受不住低聲哭泣起來。一個一等的奴婢讓人剝奪去了職權,堪等於那失了寵的姬妾,哪裏還有甚個前途可言!這會兒跪在那麼些個小丫頭們面前,便是以後,又哪裏有底氣去管她們呢?她自到趙諶身邊服侍,一向很得用,風光慣了的,也沒失了謹慎,今日這一遭太突然了些!
趙元看看立秋,再在心裏咂摸那一句“謹慎本分”,還有甚個不明白?立秋只怕還是受了他的牽連……只是他爹是怎個知曉那天棠梨院正屋裏頭的事情的?他往這裏頭細想想,心裏頭便有些不是滋味兒了。
還能有哪個?便縱不是范氏本人,難道她的丫頭們還能越過了她去向趙諶告狀不成?
他再不看立秋,逕自脫鞋上廊進了屋。他爹還沒回來,堂屋裏就這會兒功夫已經點了燈,連着方案几上了一小桌子的飯菜,熱得熱涼得涼,俱都精美可口,只待人來品嘗。他習慣性地在側邊坐下,舉箸夾了一筷子腌制的雞脯子,卻頭一次食不知味起來。
趙元心想,范氏也沒錯。從小到如今,她對着一個私生子,能問寒問暖,為他縫衣織襪,嫡母做到范氏這個份兒上,難道還不夠?
他自問也盡量親近范氏了,只是他與別個不同,既然出生就知事,范氏那會兒瞧着才不過十來歲的小姑娘,他實在沒法當對方是母親。范氏不想自己與她生分,他理解,但越這樣做,他就越清楚自己與范氏之間,畢竟是有隔膜的。
趙元慢慢地吃盡一碗粳米飯,竹簾並未放下,外頭立秋的身影模糊在昏暗裏,泣聲也漸不可聞。他逼着自己當沒聽到,硬着心腸故作自如。
他也是個自私的人,說起來比起范氏,他自小跟立秋更親近些……可是這會兒,他爹已經把立場亮出來了,院裏院外都是耳朵,他若一徑給立秋求情,或者蠻橫饒了立秋,雖然可以,但卻會讓范氏傷心,也會讓立秋再立不了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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