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白茅根
趙諶似乎早有預料,勾起唇角道:“若大戎真有誠意,不是不能考慮。”
盤古力聞言大喜,立刻命人遞上一個錦盒,他親自端到趙諶面前。趙元渾身緊繃,握緊了刀柄護在趙諶身前。
趙諶打開錦盒,四周頓時響起陣陣抽氣聲。
錦盒裏,竟然是盤乘的人頭!
趙元在旁邊嚇了一跳,又迫着自己去辨認,見那頭顱面容果然是盤乘,就是臉上表情似乎十分震驚,扭曲得十分可怕。他不由去想,盤乘究竟是自盡的,還是……
趙諶卻緩緩合上錦盒,一旁的甲遜便接過盒子。
他低頭看着盤古力,表情十分居高臨下:“二王子這誠意,足夠了。”
剩下的工作,無非就是請了盤古力一行人先到淮郡府城,留下人手搜大戎城池,處理俘虜等等,這些事情魏宏幾人帶兵就能去做了。趙國騎兵們都興奮不已,搜城池,到時候每個人都能扣下點東西,只要不過分,趙諶魏宏等人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趙元摸了摸有點疲倦的大紅棗,正準備跟上父親回營,雎禾馭馬過來,湊在他耳邊低聲說:“將軍,我發現剛才有一列十幾人的犬戎隊伍趁亂從樹林子邊上逃走了。”
“都是誰?”趙元皺眉。雎禾既然單獨過來跟他說,裏頭肯定沒什麼重要人物。
雎禾猶豫一下,道:“屬下看了,剛才盤乘的幾個兒子都不缺,古坤也在裏面,唯獨沒有傳聞中的那個犬戎公主,另外……鮮於虎……”他跟了趙元兩年多,是知道鮮於虎這個人的。這兩年兩方交戰大大小小無數次,鮮於虎怎麼樣從小兵漸漸爬到盤乘左膀右臂,他因為趙元的關注,也都一清二楚。
趙元眉頭一挑,握緊了拳頭。
實際說起來,犬戎公主和鮮於虎也掀不起大風浪,何況盤乘的兒子們都投降了,一個女子和犬戎外族人又能如何?
“你帶人去追,直到把他們趕出漠北草原。”他最終開口道。
這一次,就當償還他欠鮮於大叔和阿姐的。
夜已過半,草原上一片漆黑,這一夜似乎連星空都被血氣所污,抬頭低頭,什麼也看不見。
趙國的軍隊身穿黑甲,舉着火把騎馬疾行,如同一股炙亮的岩漿在地上緩緩流淌,趙元往後看了看,遠遠看見原珏和原將軍一起,帶着人馬跟在他和父親後面。
“阿父,”他馭馬和趙諶并行,輕聲問道,“咱們要回絳城嗎?”
趙諶似乎笑了一聲,打算說些什麼。
這一瞬間,很長。
趙元有那麼幾秒鐘,彷彿聽見了熟悉的破空之聲,他幾乎以為自己因為白日的戰爭產生了錯覺。但是這一瞬間又是如此短暫,好像他眨了一下眼睛,旁邊的男人表情就凍結了,看向自己的目光閃了一下,突然充滿了焦慮。
“……阿父?”他聽見自己疑惑的聲音,隔了一層紗一般。
“快走——!!”趙諶的聲音嘶啞可怕,揚起握着馬鞭的手臂,唰的抽了趙元的馬!
就是這麼一鞭子的呼哨聲,一下將籠罩住趙元的輕紗撕扯開來,他突然看清了面前男人的現狀——那不是錯覺,就在短短十幾秒前,一支冷箭射中了他的後背!
大紅棗吃痛鳴叫,然後揚起馬蹄就要跑,趙元卻一下從木頭人活了過來,直接從馬背跳下來,在地上滾了一圈。
“……阿奴!”趙諶伏在馬背上,整個人因為怒氣和恐懼不停地戰慄。
趙元粗喘着看了身後的黑暗,冷箭就是從他們後面射出的。
後面……
後面只有原珏,只有原褚的隊伍。
他們不急不慢地駕馬往這邊來,因為篤定他和父親,已經逃不了了!
這是一場陰謀!
趙諶能感覺到背後的箭矢插得很深,而且傷到了肺,他嘴邊淌出血液,疼痛讓他神智漸漸不清,但他不能昏,阿奴還在這裏,無論如何……
“過來,”他咳着,俯身抓住了趙元的手,“坐到……我前頭去!”
不行!趙元倉惶地回握住趙諶的大手,身後幽靈一般的黑色隊伍正在包抄。他一咬牙,翻身上了馬,把趙諶護在了身前。
“走——!!”他摸到韁繩,低喝一聲,用力夾緊馬腹。
兩人身下的戰馬發出凄厲的嘶鳴,飛奔而去。
“抓住他們——”
趙元聽到身後不遠處,那個熟悉的聲音是幼時夥伴的。
明明是明朗的少年嗓音,此時卻是充滿了殺氣,低沉而冰冷。整齊的馬蹄和戰甲摩挲的悉悉索索,平日裏聽慣了的,此時此刻,讓他毛骨悚然。往日他無所不能英明神武的父親,虛弱地半靠着他,隨着馬背顛簸,似乎隨時都會栽下馬去,再也起不來身……
他眼眶酸澀,握着韁繩和長刀的兩隻手,已經僵硬麻木到不像是自己的了。
“阿父,阿父你撐住!”
這一場追逐就如先前他們追逐犬戎一樣,持續不斷且毫不留情。草原上的獵物都擅長逃跑,但是最可怕的不是被狩獵者追殺,也不是死亡的一剎那,而是追殺的漫長過程。
趙元知道父親的戰馬經過這一晚,已經很累了,而且再過不久,東邊就會升起太陽,他們的行蹤再無處可藏。他不知道為何趙諶的舊部會背叛,但是他卻知道,他們父子決不能被抓住,否則將會有可怕的未來在等着他們。
馬蹄踐踏草皮,甚至踐過小溪河流,空氣冰冷濕潤。
趙諶的身體控制不住地下滑,趙元只能讓他靠在自己懷裏,用下巴固定着對方的肩膀……可是他還是少年體型,趙諶卻是身形厚實,還穿着戰甲,他幾乎攏不住對方。
他的喘息聲粗重的幾裡外都能聽見,身下的馬匹也發出不亞於他的濃重鼻息。
趙元不敢回頭看,但是他覺得身後的馬蹄聲一直都沒有停止過,不遠不近,不快不慢,簡直快要把人逼瘋!他看看前方,他一直在往最北邊的山隘樹林跑,原珏他們才來幾天,可是這裏是他待了七年的地方,每月巡邏兩次,還能有誰比他更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嗎?
就在天邊露出朝陽影子的時候,趙元帶着趙諶進了林子。
疲倦的馬匹控制力不如尋常,好幾次避過樹榦急拐的時候,他們都險些連人帶馬撞了上去,趙元被樹枝掛亂了髮髻,眼角還被劃了一道口子,但是好消息就是,身後的馬蹄追擊聲漸漸落得遠了!
趙元知道,穿過這個樹林子有一道山隘,被荊棘叢擋着,但是躍過去,後面就會豁然開朗,那裏有密林,有草場,生活着很多與犬戎不相為謀的部落。
只要到哪裏,他們能躲藏的地方就多了!
林子越來越深,又一個人被樹榦刮到地上。
“停下來!”原珏拉住韁繩,伸出手臂喊道。
一列百人隊伍慢慢停在了樹林子裏。
“小將?”
原珏坐在馬上,眯起眼遠望,七拐八拐的樹林,隔着重重的樹榦灌木,似乎還能看見那一匹黑色戰馬,以及上頭的人影。
他慢吞吞道:“趙元看起來熟悉這裏地形,且不知道前方是不是有埋伏……我們回去吧,不追了。”
手下人瞪大眼睛,忍了又忍,沒說話。
人都傷成那樣,驚不擇路的,哪可能還有什麼埋伏!再說了,抓人可是那位的意思,他們跟着原小將軍搶先追過來,還以為能立個功,怎麼竟然不追了?!
另一個人直接開口:“小將,咱們這樣回去,將軍定會責罰的!”
原珏漫不經心地擺擺手:“上頭不需要他們人,若是死在了外頭,那敢情更好!至於我阿父那裏,由我去說,收隊回營!”
其他人都不再說話。他們大概知道,自家這位小將軍,跟趙元似乎幼時就相識甚篤,何況將軍從前也受過大將軍提攜,就是他們自己,接到這種命令,心裏也並不痛快。
這不是同室操戈嗎!
黑色的軍隊掉轉頭去,用來時的速度離開樹林,原路折返。
原珏駕馬出了樹林,朝霞紅光照射到手背上的一剎那,他竟然有種想哭的衝動。夜裏那麼黑,可是他就是看清楚了趙元回過頭看他的那兩眼。
第一眼,他看着自己,好像咧嘴笑了笑,眼睛裏都是笑意。
第二眼……他回頭看了自己,眼睛裏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原珏知道,自己這一輩子都毀了。
可是父子血脈,他父親乾的事情,同他乾的又有何區別?
心裏頭忽然湧起強烈的恨意,又不知,這滿腔恨意,該朝誰發泄。
另一頭的趙元,終於出了林子,來到了那個山隘。
他臉色慘白,強撐着父親的胳膊兀自抖個不停,就在這時,身下的黑色戰馬似乎到了極限,猛地朝前跪了下去。
趙諶便一頭滾到了地上。
“阿父!”趙元嘶喊,也跟着摔在了地上。他掙扎着翻身起來,跪着去扶趙諶,但是男人卻已經不省人事,身體沉重而無知無覺。
少年雙手腫脹,卻用最大的溫柔和小心,將男人托着靠在了肩膀上。他忍啊忍,再忍不住了,也再管不了身後追兵會不會跟上來,他哽咽着,去摸懷裏的男人。
趙諶雙目緊閉,臉色發青,唇色暗紫。
如果他醒着,哪怕只有一絲知覺,也絕不會讓自己的兒子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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