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秀州刺客
宋靖康年間金人南侵,擄徽宗、欽宗北去,高宗在南方即位。其後金人數次南侵,高宗倉皇奔逃,自揚州逃到杭州,命禮部侍郎張浚在蘇州督師守御。高宗到了杭州后,任命王淵為代理樞密使(副總理兼國防部部長)。扈從統制(首都衛戍司令)苗傅和另一統兵官劉正彥不服,又因高宗親信太監康履等擅作威福,苗劉二人便發動兵變,將王淵殺了,又逼迫高宗交出康履殺死。那時諸將統兵在外抵禦金兵,杭州的衛戍部隊均由苗劉二人指揮,槍杆子裏面出政權,高宗惶惑無計。苗劉二人跟着逼高宗退位,禪位給他年方三歲的兒子,先太后垂簾聽政,“建炎三年”的年號也改為“明受元年”。苗劉二人專制朝政,用太后和小皇帝的名義發出詔書。張浚在蘇州得到消息,料知京城必定發生了兵變,便約同在江寧(南京),督師的呂頤浩,以及大將張俊、韓世忠、劉光世等統兵勤王。只是高宗在叛兵手裏,若是急速進兵,恐怕危及皇帝,又怕叛軍挾了皇帝百官逃入海中,於是一面不斷書信來往,和苗劉敷衍,一面派兵守住入海的通道。
苗劉二人是粗人,並無確定的計劃,起初升張浚為禮部尚書,想拉攏他,後來得知他決心進討,於是下詔將他革職。張浚恐怕將士得知自己被革職後人心渙散,將偽詔藏起,取出一封舊詔書來隨口讀了幾句,表示杭州來的詔書內容無關緊要,便即繼續南進,司令部駐在秀州(嘉興)。
一晚張浚在司令部中籌劃軍事,戒備甚嚴,突然有一人出現在他身前,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來,說道:“這是苗傅和劉正彥的賞格,取公首級,即有重賞。”張浚很是鎮定,問道:“你想怎樣?”那人道:“我是河北人,讀過一些書,還明白逆順是非的道理,豈能為賊所用?苗劉二凶派我來行刺侍郎。小人來到營中,見公戒備不嚴,特地前來告知。只怕小人不去回報,二凶還會繼續遣人前來。”張浚離座而起,握手問他姓名。那人不答,逕自離去,倏來倏往,視眾衛士有如無物。張浚次日引出一名已判了死罪的犯人,斬首示眾,聲稱這便是苗劉二凶的刺客。那真刺客的相貌形狀,他已熟記於心,後來遣人暗中尋訪,想要報答他,可是始終無法找到。(見《宋史·張浚傳》)
張浚率兵南下勤王,韓世忠為先鋒。韓世忠的妻子梁紅玉那時留在杭州,給苗劉二人扣留了。宰相朱勝非騙苗劉說,不如請太后命梁氏去招撫韓世忠。苗劉不知是計,接受他的意見。太后召梁紅玉入宮,封她為安國夫人,命她快去通知韓世忠,即刻趕來救駕。梁紅玉騎馬急馳,從杭州一日一夜之間趕到了秀州。
張浚和韓世忠部隊開到臨平,和苗劉部下軍隊交鋒。江南道路泥濘,馬不能行,韓世忠下馬執矛,親身衝鋒。苗劉軍大敗。當晚苗劉二人逃出臨安。韓世忠領兵追討,分別成擒,送到南京斬首。高宗重賞韓世忠,加封梁紅玉為護國夫人。世人都知梁紅玉金山擊鼓大戰金兀朮,其實在此之前便已立過大功。
張浚也因勤王之功而大為高宗所親信,被任為樞密使。史稱:“浚時年三十三,國朝執政,自寇準以後,未有如浚之年少者。”他後來還立了不少大功,統率吳玠、吳璘兄弟在和尚原大破金兵,保全四川,是最著名的一役。
岳飛破洞庭湖湖匪楊么,張浚是這一役的總司令。
張浚對韓世忠和岳飛二人特別重用。史稱:“時銳意大舉,都督張浚於諸將中每稱世忠之忠勇,飛之沉鷙,可以倚辦大事,故並用之。”在秦檜當國期間,張浚被迫長期退休。岳飛被害之時,張浚正在被排斥期間,倘若他在朝廷,必定力爭,或許同時會被秦檜害死,或許岳飛可以免死。但同時被害的可能性大得多。
他一生主戰,向來和秦檜意見不和。宋史載:“浚去國幾二十載,天下士無賢不肖,莫不傾心慕之。武夫健將,言浚者莫不咨嗟太息,至兒童婦女,亦知有張都督也。金人憚浚,每使至,必問浚安在,惟恐其復用。當是時秦檜怙寵固位,懼浚為正論以害己,令台臣有所彈劾,論必及浚反,謂浚為‘國賊’,必欲殺之。”終於周密佈置,命人捏造口供,誣他造反,幸虧秦檜適於此時病死,張浚才得免禍。
高宗死後,孝宗對他十分重用,對金人戰守大計,均由他主持,後來做到宰相兼樞密使都督(總理兼國防部長兼三軍總司令),封魏國公。
岳飛被害,千古大獄,歷來都歸罪於秦檜。但後人論史也偶有指出,倘若不是宋高宗同意,秦檜無法害死岳飛。文徵明《滿江紅》有句云:“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說明秦檜只不過迎合高宗的心意而已。不過論者認為高宗所以要殺岳飛,是怕岳飛北伐成功,迎回欽宗(高宗的哥哥,其時徽宗已死),高宗的皇位便受到威脅。我想這雖是理由之一,但決不會是很重要的原因。高宗做皇帝已久,文臣武將都是他所用的人。欽宗即使回來,也決計做不成皇帝。高宗要殺岳飛,相信和苗傅、劉正彥這一次叛變有很大關係。
苗劉之叛,高宗受到極大屈辱,被迫讓位給自己的三歲兒子。這一次政變,一定從此使他對手握兵權的武將具有莫大戒心。當時大將之中,韓世忠、張浚、劉光世三人曾參與平苗劉的勤王之役,岳飛卻是後進,那時還沒有露頭角。偏偏岳飛不懂高宗的心理,做了一件頗不聰明之事。
紹興七年,岳飛朝見高宗,內殿單獨密談。岳飛提出請正式立建國公為皇太子。高宗沒有答允,說道:“卿言雖忠,然握重兵於外,此事非卿所當預也。”意思說,這種事情你是不應當管的。岳飛退下后,參謀官薛弼接着朝見,高宗將這事對他說了,又說:“飛意似不悅,卿自以意開諭之。”那時岳飛手握重兵,高宗很擔心他不高興,所以叫參謀官特別去勸他,要他不必介意。
疑忌武將是宋朝的傳統。宋太祖以手握兵權而黃袍加身,後世子孫都怕大將學樣。秦檜誣陷岳飛造反,正好迎合了高宗的心意。要知高宗趙構是個極聰明之人,如果他不是自己想殺岳飛,秦檜的誣陷一定不會生效。
紹興七年,張浚進呈一批馬匹,高宗和他討論馬匹的優劣和產地,談得很是投機。張浚道:“臣聽說,陛下只要聽到馬的蹄聲,便知馬好壞,那是真的嗎?”高宗道:“不錯。我隔牆聽馬蹄之聲,便能分別好馬和劣馬。只要明白了要點的所在,那也不是難事。”張浚道:“要分辨畜生的優劣,或許不很難,只有知人為難。”高宗點頭道:“知人的確很難。”張浚道:“一個人是否有才能,那是不易知道的。但議論剛正,態度嚴肅之人,一定不肯做壞事;一味歌功頌德,大叫萬壽無疆,陛下不論說甚麼,總是歡呼喝采之人,必不可用。”高宗認為此言不錯。
《宋史·岳飛傳》中記載了一件岳飛和高宗論馬的事。高宗問岳飛:“卿有良馬否?”岳飛道:“臣本來有兩匹馬,每日吃豆數斗,飲泉水一斛,倘若食物不清潔,便不肯吃。奔馳時起初也不很快,馳到一百里后,這才越奔越快,從中午到傍晚,還可行二百里,卸下鞍子后,不噴氣,不出汗,若無其事。那是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遠之材也。不幸這兩匹馬已相繼死了。現在所乘的那一匹,每天不過吃數升豆,甚麼糧食都吃,甚麼髒水都飲,一騎上去便發力快跑,可是只跑得百里,便呼呼噴氣,大汗淋漓,便像要倒斃一般。這是寡取易盈,好逞易窮,駑鈍之材也。”高宗大為讚歎,說他的議論極有道理,
岳飛論的是馬,真意當然是藉此比喻人的品格。
去年初夏,我到加拿大去,途經美國洛杉磯,在“國賓酒店”住了兩晚,那正是羅拔·甘迺迪半年前被刺的所在。那兩晚正逢加州全州選美在該酒店舉行,電梯中、走廊上都是美女,目不暇給,很少有人談羅拔·甘迺迪。我忽然想:中國歷史上也有很多刺客,但刺客往往在事到臨頭之際,忽然同情指定被刺之人,因而下不了手,甚至於反過來相助對方。這種情形,外國刺客卻是極少有的。
聶隱娘是虛構的人物,那不算。刺王鐸的李龜壽是一個本書第二十八圖“義俠”又是一個。最著各的,當是春秋時晉靈公派去刺趙盾的鉏鸒E
。他潛入趙盾家中,見趙盾穿好了朝服準備上朝,天色尚早,便坐着閉目養神。鉏鸒E
嘆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於此,不如死也。”於是觸槐而死。(見《左傳》)《公羊傳》的說法略有不同,沒有記載刺客的名字。晉靈公派一名勇士去行刺趙盾這勇士走進大門,不見有人把守;走進後院,不見有人把守;走進內堂,仍是不見有人把守。他躍在牆上窺探,見趙盾正在吃飯,吃的只有一味魚。勇士曰:“嘻,子誠仁人也。吾入子之大門,則無人焉;入子之閨,則無人也;上子之堂,則無人焉;是子之易也。子為晉國重卿,而食魚餐,是子之儉也。君將使吾殺子,吾不忍殺子也。雖然,吾亦不可復見吾君矣!”於是刎頸而死。
東漢時隗囂命刺客殺杜林,刺客見杜林親自以木車推了弟弟的棺木回鄉,嘆曰:“當今之世,誰能行義?我雖小人,何忍殺義士?”自行逃去。(見《後漢書·杜林傳》)
東漢梁冀令刺客殺崔琦。刺客見崔琦手中拿了一卷書在耕田,耕一會田,便翻書閱讀,不忍相害,告知真相,說道“將軍令吾要子,今見君賢者,情懷忍忍,可亟自逃。吾亦於此亡矣!”可惜梁冀後來還是派了別的刺容殺了崔琦。(見《後漢書·崔琦傳》)
劉備做平原相時,當地有個名叫劉平的人,素來瞧不起劉備,恥於受他治理,便派人行刺。刺客不忍下手,語之而去。(見《三國志蜀志·先主傳》)
東晉時劉裕篡位自立,派沐謙混到司馬楚之手下,設法相刺。司馬楚之待他很好。有一晚沐謙假裝生病,料知司馬楚之必來探問,準備就此加害。楚之果然親自拿了湯藥去探病,情意甚殷。沐謙大為感動,從席底取其匕首,將劉裕派他來行刺的事說了,並勸他以後要多加保重,不可太過相信別人,免遭兇險。司馬楚之嘆道:“我若嚴加戒備,雖有所防,恐有所失。”意思說安全是安全了,只怕是失了人才。沐謙以後便竭誠為他儘力。(見《魏書·司馬楚之傳》)
這一類的事例甚多。漢陽琳刺客不殺蔡中郎、唐承干太子刺客不殺于志寧、淮南張顯刺客不殺嚴可求、西夏刺客不殺劉鑉等等皆是,事迹內容也都大同小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