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拜師子棄
一百年後,當鄒夢鴻再次來到東海之濱,凝望着接天碧波,追憶起長眠海底的摯友,他一定不會忘記那個昏昏沉沉的黃昏,那個滿是精靈的山谷,那個狹小但卻分外整潔的房間——因為那彷彿是他記憶的開始,對於自己從何而來卻又始終無法記起分毫。
不知睡了多久,夢鴻才從睡夢中醒來,身上蓋着棉被,躺在一張小床上。稍稍穩了穩心神,不禁聞到了陣陣酒香,夢鴻感覺彷彿遇到了久違的好友一般,頗不能忍。想要翻身下床,肢體卻隱隱作痛,低頭看去,只見身上纏滿了創葯。稍一用力,只覺左肩痛如金瘡崩裂一般,不禁哀嚎一聲,再次躺了回去。不一會兒,門開了,進來一個虯髯大漢,濃眉闊額,虎目圓睜,身長足有九尺。只見他手托一個木盤,盤上放着一個瓷碗,來到切近,將瓷碗遞給夢鴻,並不說話,返身而出。夢鴻只覺苦澀難聞,知道是療傷葯,捏着鼻子一飲而盡。不久,只覺昏昏沉沉,再次醒來之時,則已是正午時分。
夢鴻起身,感覺痛楚減消,見床頭有一根木杖,於是便拄着走出了門外。只見自己似乎身處一個山谷中,四周百花叢生,花叢中,不時有許多奇異的生物,當真是前所未見。沿着屋前小路信步向前,才走了沒幾步,便瞧見十步外站着那個虯髯客。
夢鴻挨到切近,一躬到底:“在下鄒夢鴻,多謝這位壯士的搭救之恩。”
虯髯客並不轉身,似乎依舊在觀看屋外的景緻,好一會似乎才回過神來:“你叫鄒夢鴻?這個姓氏倒還是第一次聽說,你來自哪裏?”
夢鴻搖了搖頭,臉上閃過一絲苦笑:“此刻我腦海中一片渾沌,想不起任何的事情,不過我似乎記得在被什麼東西追趕着,當我醒來之時已經在這間屋子裏了。”
虯髯客聞言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這才轉過身來,可眼神似乎依舊在看着別處,只見他信步向著夢鴻走來臉上略略帶着幾分笑容:“那天我路過東海平原,看到一群妖魔正在追你,眼見你危在旦夕,我便出手相助,救得你的性命。那兒離我住處不遠,於是我就帶你回到了這裏,幸好你只是受了些皮外傷,並未傷及筋脈。”
“似乎的確如此。”夢鴻摸了摸纏在身上的繃帶,觸手之處依舊隱隱作痛,“只是我因何會到那個什麼平原,又因何會被妖魔追趕,我一點都無法想起了。”
“也罷!再將養幾日,你的傷勢即可痊癒,不知你的家在何處?倘若十分遙遠但說無妨,我可以送你回去。”眼見夢鴻傷痛未愈虯髯客攙起了他的一個胳膊,示意他隨着自己一道先回屋歇息。
“多謝好意。”夢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幾步,長長嘆了口氣,“恐怕縱使有家我也無法記起了……”說罷臉上不禁滿是凄愴。
虯髯客道:“既如此,可暫時在我的草廬中休養幾日,待徹底痊癒后再做打算。”說話間兩人已然回到了屋中。
又過了三天,夢鴻感覺傷勢已無大礙,可是對於自己的來歷依舊不能想起丁點。第四天一早,夢鴻剛剛醒轉,尚有幾分朦朧,坐在床頭看着窗外熹微的辰光,突然聽得腳步聲伴隨着開門的聲響,虯髯客托着一個木盤上頭擱着一碗聞着頗是清苦的葯湯。夢鴻急忙掀開被子轉身下床迎了上去:“恩公,承蒙搭救性命夢鴻已然感激不盡,這端茶送葯之事豈能再來勞煩你呢!”
虯髯客將木盤擱在桌上,攙着夢鴻在床頭坐下,自己則搬了把椅子挨着他:“一會兒記得把葯喝了。對了,今後你有什麼打算么?”
此言一出頗是觸動了夢鴻的心事,只見他嘆了口氣看着窗外臉上一片茫然:“如今我的傷勢已經痊癒,原本打算告辭。只是……只是我至今無法想起家在何方。”
“哈哈哈哈!”虯髯客朗聲大笑:“那就在我這兒住下去唄,我這空谷可不介意多你一個人做伴兒。等你哪天住膩味了,想起自己的家鄉了再走也不遲。你覺得如何?”
夢鴻感到心中一團溫暖,險些掉下眼淚,嗓子眼似乎被什麼堵住了一般竟然連一句感謝的話也說不出。虯髯客見他的神情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他性子豪爽頗是見不得這般男兒淚,急忙轉了個話題道:“對了!你學過什麼本事么?”
夢鴻不知他何以會有此問,連忙答道:“似乎在小的時候學過一些劍術。”
“劍術?哼!”虯髯客臉上露出了一絲鄙夷的神色,“學那種無用的本領有何用!”聲如洪鐘,震人心魄。
夢鴻吃了一驚,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一時間錯愕無言。虯髯客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急忙緩和了臉上的怒容:“你願意和我學本領么?”
夢鴻嘆了口氣垂下了腦袋,眼睛自顧看着被子:“承蒙恩公抬愛,只是我的底子太差,似乎還記得以前學習劍術的時候,縱使勤練數月都趕不上那些只練幾個時辰的,這幾天我反覆回憶東海平原的遭遇,彷佛記得被一個妖物追逐,我以隨身佩劍與之相抗,才一下,劍就斷成三截,自己還被打傷。若不是恩公及時趕到,恐怕此刻我早已曝屍荒野了。”
虯髯客笑了笑:“你且不用推辭的那麼快,這些天我仔細觀察了你的資質,頗是適合修習我這一門的本領。當然,我子棄從不強迫別人,倘若你執意不願,我自然放你他去,若你願意留在此處,我們做個鄰居,日日對飲倒也痛快。”
夢鴻自幼荏弱,將近弱冠猶如處子,常引以為恨,雖然記憶早已被撕成了碎片,可始終記得自己當年學藝之時頗不受人待見,還時常被人嘲笑,故而今日聽聞此言竟當即拜伏於地,高聲道:“師父在上,請受鄒夢鴻一拜!”言畢叩首再三。
虯髯客扶起,笑道:“甚好甚好,我子棄畢生所學,今日終於有了傳人!”說罷,轉身向西,望空戟指:“北辰小兒,你縱有通天徹地的本領,卻只教了七個窩囊廢,妄稱‘七使’,真令人不齒;我子棄今日立誓,十年之後,此徒定會名震四海!以報前者天心之辱!”
夢鴻問道:“師父,這北辰是何人?”子棄不答,大笑數聲出屋而去,夢鴻眼望西方,茫然不知所措。
次日,子棄把夢鴻帶到一棵大樹下,見他走路依舊有些蹣跚便示意他坐在一塊青石之上,他自己則背着手原地踱着方步:“天地間有五行,名喚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剋左右着萬物的生存與死亡。而為師所學便是運天地間這五行之力,輔以陰、陽之功而成。你看好了,我先為你演示幾招。”說罷,輕舒右掌,只見掌中隱隱有一團雷電之氣,繼而望空拋擲,瞬間黑雲密佈,驚雷震天,耳聞爆裂之聲,對面山巔巨岩竟被炸成齏粉,順着陡峭光禿禿的山體滾落下來。這一切只在轉瞬之間,夢鴻彷彿都來不及表示驚詫。子棄微微一笑,掌中又現一團真火,望百步外十圍巨木疾射而去,瞬時那棵大樹熊熊燃燒了起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已然化作一根焦木,轟然一聲倒下揚起塵埃紛紛。接着子棄又將風、水、土之術一一演示,谷中忽而狂風大作,繼而飛雪漫天,最後,則將齏粉糅合成岩,還歸山巔,一如當初。
夢鴻只看得瞠目結舌,口不能言,過了很久才拜倒於地道:“師父的神功,夢鴻恐怕不能盡得,令師父失望。”
子棄伸手將他扶起:“此道極賴天賦,若愚鈍之人,縱使日夜勤修,亦不能有分毫精進,若是天資過人之人,則一日萬里亦不是難事。你雖荏弱,不能修習劍術,不過蒼天有眼,你的資質修習我的法術卻無半點障礙。”說罷,便以入門心法相授。夢鴻果然天資過人,過耳不忘,未半月,已將所有心法口訣牢記於心,子棄大喜過望。
這一日,夢鴻照例晨起見禮,子棄道:“夢鴻,你來我這裏多久了?”
“蒙恩師不棄,學藝已有月余。”
“所傳授你的心法口訣都記熟了么?”
“嗯!”夢鴻頗是興奮地點了點頭:“已然全部諳熟於心,不信我可背誦與師父聽!”說罷不待子棄答話便滔滔不斷地背誦起來,恰如行雲流水絲毫沒阻隔。子棄全神貫注地聽着,臉上的笑容早已洋溢開來,夢鴻偷眼看見更是躊躇滿志,將聲調都提高了許多,時不時配合幾個手勢更有手舞足蹈的架勢。背到最後幾百個字簡直是一氣呵成,末了夢鴻長長舒了口氣,得意洋洋地看着子棄如痛飲美酒般沉醉的面容。
夢鴻道:“師父,徒兒可有背錯么?”
子棄這才回過神來,轉身仰天長嘯:“蒼天待我不薄啊!待我不薄!咳咳咳……”說罷劇烈咳嗽了幾聲。
夢鴻吃了一驚:“恩師莫非偶感風寒,還是讓徒兒伺候你早些歇息吧!”
子棄一伸手示意不必:“好徒兒,孝心可嘉。為師好酒,昨晚多飲了幾杯,想必是夜來稍感風寒,不必掛心。何況哪有一大清早就回房歇息的道理。”說罷又咳了幾聲,“你的心法口訣既已純熟,為師當以招式相授。”說罷,從懷中拿出一卷書冊,顫顫巍巍交到夢鴻手中,“這冊子上記錄著為師早年的一些招數,你好好揣摩,十日之後演示給我看。為師這幾天酒癮難忍,谷中珍藏昨日殆盡,又要去沽些美酒了。”
“此等小事何不讓小徒代勞。”
子棄笑了笑:“為師所好佳釀遠在千里之外,況且此刻你當以勤修為主,豈能因這點小事懈怠了學業!”說罷長笑而去。
夢鴻恭送師父出谷后回到屋中,恭恭敬敬地打開捲軸,見扉頁寫有風雷水火招式各一:
蓮動澤川
崖頂冽風
熾焰熔金
掣雷撼地。
翻過一頁,則是招式由來。但見“蓮動澤川”那一頁寫的是:
“年十八,偶過‘蓮池’,遇蓮波仙子,羅襪為小妖所盜,苦覓不得。余嘗於酒肆中醉撻一貓妖,拾得此物,合浦珠還。仙子感恩,遂以此技相授。余學劍術十載,自覺再難精進,甫得此術,頓覺另一番天地,喜不自禁。仙子臨別贈言,言吾當勤修風雷之術,則勝劍術遠矣。吾日後自修,果如仙子所言,遂作此文,以謝仙子點化之恩。”之後乃是招式詳解,不過夢鴻似乎對這些故事更感興趣,略略掃了一眼又往後翻去。
翻到“崖頂冽風”只見上面寫着:
“別仙子三月,於‘蓮池’日夜勤修,終有所成。本欲登‘天心島’,與七使一較高下,未料三使遠征,余者皆閉門不出,遂信步西行。天樞島西,有一浮島,遇一仙人,自稱‘苻巽’,亦豪飲之輩,余以所攜佳釀相贈,彼大快於心,乃以此技相報。吾偶言及仙子贈言,仙人亦不謀而合,由是此心更堅矣。”
夢鴻見“七使”、“天心島”字樣,忽然想起拜師之時師父戟指所言,不覺反覆念叨一番,暗道:“真不知道當年究竟出了什麼事,竟然可以讓那樣慈祥的師父在提及這幾個名字的時候變得這般憤恨,有朝一日我定要問個清楚!”。想罷便接着往後看。
“熾焰熔金”那一頁寫的是:
“南溟,天地至陽之所在。今止至其北麓,便覺酷熱難忍。方欲歸,忽覺大地震顫,皸裂縱橫。聞怪聲自南方來,擇一山頭登而望之,竟遙見雲霧中似有一紅日。其時已過晌午,紅輪西沉,吾知其為妖,然未嘗聞其名於四海,心甚怪之。未幾,是妖似有北來之意,吾遂急匿身於巨石之後,然終為其所覺。吾未及知其貌,便聞怪聲陣陣,繼有熱浪翻滾,灼熱難當。幸其時仙子所傳蓮動澤川已然精純,仗水靈護體終免一死,然佩劍則化作金水矣。吾擇小道而奔走,終得脫。”
往後看了看便是招式詳解,看來這一招並非得自傳授乃是師父自行悟得。夢鴻心裏讚歎一番,暗想:“將來若是得空一定要好好讓師父給我講講這段往事,究竟是何等的妖靈竟有這般的修為。”想罷自己點了點頭,嘴巴里“嗯”了一聲,彷彿在說“就這麼一言為定了”一般。此時他已然對這本書卷愛不釋手,想着還有那最後一招便急忙往後翻去,瞧見“掣雷撼地”四個字他心裏一陣歡喜,可他剛看了一眼就是一愣:“嗯?這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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