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大嘴進殯儀館上班之前,我對於鬼魂的了解,全來自些道聽途說,我從未和這玩意打過照面,要我承認鬼魂的真實存在,絕無可能,可這種看法,在朋友大嘴在殯儀館就職后,在我和朋友們親歷了一些神秘而古怪的事情后,被全然推翻,我開始相信,在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着一些難以解釋的存在,這種存在會在某個特殊時刻於某個特殊的場合出現,讓人毛骨悚然。
我的朋友大嘴,中專畢業,走狗屎運,是最後一撥畢業了還給分配工作的人。記得大嘴那年剛畢業,意氣風發,在家等分配,每天過得優哉游哉,沒事就和我們一幫哥們吹牛皮,說他家上面有人,疏通一下,把他搞進公安局指日可待。眉飛色舞之餘,還拍着我們的肩膀說:“以後你們要是有什麼事,兄弟還可以那個什麼什麼,是吧?”這話叫我們聽了很感動,即便我們平時都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
掰着手指等了幾個月,疏通的結果是:大嘴沒被通進公安局卻通進了民政局,通到民政局倒也算了,偏偏把他通去了民政局的下屬單位——殯儀館。
為此大嘴非常鬱悶,說他媽的疏通來疏通去,通哪不是通,偏偏把我通進了殯儀館,還不如不通,這殯儀館和公安局的反差也太大點了吧。我覺得他說得不錯,但作為他的朋友,我得安慰他,講些屁話:從表面看,殯儀館和公安局是有點差距,但實際上也差不多,最差不多的就是都要和死人打交道,區別是他們希望死人越少越好,你們卻希望多多益善,當然這個願望有點缺德,放心裏別說出來也沒人會咒你。
好在大嘴天性樂觀,有個極大的優點是隨遇而安,鬱悶一段時間后,也就想開了,沒事就給我們細數在殯儀館上班的種種好處:比如清閑啊,比如死者家屬的意思意思啊,比如殯儀館地處偏僻風景優美利於修身養性啊等等。說到高興了,又拍着我們的肩膀說:“以後你們要是有什麼事,兄弟還可以那個什麼什麼……”他話沒說完,就被我們爭先恐後地揍了一頓,用猴子的話說就是:“先收了你小子的屍再說!”
我們所在的小鎮,位處湘贛交界處,是個山間的小盆地,被眾山包裹。小鎮很小,人口也少,本地人加上外地來做生意的,也不過兩萬左右。由於人口少,因此殯儀館的業務也相對清淡。殯儀館上從到下一共就5個人,所長,副所長,大嘴,還有兩個外聘的臨時工。大嘴在殯儀館主要負責開車,另外還做些佈設靈堂之類的雜事。
因為業務少,所以殯儀館沒有火化設備,每回收了屍,都要大嘴拉着死者跑到離小鎮八十多公裡外的J市去火化,燒完了再拉回來入土,有時收到客死異鄉的外地人,就要應家屬要求把他們送回原籍,讓死者落葉歸根。
一般情況下,去火化死人都是在白天,還有家屬同行,可碰到特殊情況,就要大嘴一個人拉着死人跑長途,大嘴雖然膽大,這時候也不免會發毛,只要我們朋友中誰有時間,大嘴就要拉着誰陪他跑一趟,一路吃喝他報銷,還外帶給煙分紅包,而我們要做的就是,坐在副駕位上,和他胡吹海侃地去,再胡吹海侃地回。因此我們都十分樂意陪他,全當免費自駕游。有時候大嘴久未出車,我們還會打個電話問問他:大嘴,啥時候有外出業務啊?
我經歷的第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就發生在送屍回來的路上。
那天大概在下午五點多左右,大嘴一個電話給我,說要有個業務要送去Y縣(我們說送屍體不叫送屍體,叫跑業務),問我是否有時間陪他,我二話沒說,答應了。
Y縣離本鎮不遠,大概七十來公里,但路況不好,將近三分之二都是坑坑窪窪的山路,車子跑不快,天氣好的情況下一個來回大概要兩個半小時左右。殯儀館的運屍車是一輛11座的金杯麵包改裝的,分前後兩部分,前面保留了兩排座位,後面的位置則拆了用來放屍體,前後間用了塊鐵皮隔開。有時候死者家屬多,前面坐不下,於是又在後面加了兩條長凳,左右各一,只供家屬坐,我們從來不會往那裏鑽,畢竟是死人躺的地方。
那時正值十二月,天上飄着毛毛細雨,山區里天黑早,加上山路難走,大嘴把車開得很慢,送完屍體,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我們在Y縣吃了頓晚飯,然後打道回府。
車駛入山道,顛簸得要命,大嘴回家心切,車開得比較快,我晚飯吃得有點撐,被顛得難受,我說:“你小子開慢點,顛得難受。”
大嘴瞧了我一眼,問:“你不會暈車了吧?”
我說:“沒,晚飯吃撐了,再顛顛就得顛出來了。”
大嘴扔給我一支煙,說:“沒事,來,噴根煙消消食。”
說完大嘴自己也點上一支煙,眯着眼睛說:“你知道不,王師傅告訴我,跑Y縣這條路,不太乾淨。”
我罵道:“操,這荒郊野外的,你小子別搬出王師傅來嚇人。”
王師傅是殯儀館的外聘工之一,專職修墳,他在殯儀館幹了近十年,據說經歷過不少怪異事件,其本人對鬼神也是深信不疑,並且相當了解一些民間禁忌。我沒事去殯儀館找大嘴吹牛時,只要看到王師傅空閑,就會逮着他要他講鬼故事來聽。
印象最深的是一個發生在王師傅老家的奇怪事情,據王師傅說,大概在十多年前,他老家的一個年輕人出車禍死了,那時還不興火葬,可是要入土嘛,沒有棺材又不行,但年紀輕輕的,又怎會給自己準備這東西?臨時找木匠做是來不及了,於是其家屬只好跑到附近農村去找老人買棺材。一般在農村,人過了花甲,都會提前為自己打口棺材,已備不時之需,這在當地叫“備喜棺”。在鄉下,老人對自己的棺材看得如自家房子一般重要,加之死者又是在壯年猝死,大不吉,因此死者家屬找了半天,也沒人願意賣,就在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老頭自己找了過來,問他們:“你們是不是要買棺材?”死者家屬忙說是,老頭又問:“睡棺的人是不是姓婁?”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后,老頭乾脆地說:“我有副棺材,賣給你們,走,現在去取!”婁家人一聽可舒出一口長氣,跟着老頭一路感激不斷,老頭開始悶頭趕路不說話,後來大概聽得煩了,一擺手,說:“你們不要謝我,是他自己選的,我不賣你們也不行。”這話說得大家雲裏霧裏,但是看老頭不願意多說,也就不好意思追問,跟着老頭一路走到他家,在老頭的指引下,死者家屬把棺材從閣樓抬到了門外,給完錢,又不停說著感謝的話,老頭搖搖頭,說:“我和你們說了,不要謝我,這是他自己選的,如果他沒選,那我也不會賣給你們。”一個人實在憋不住了,問:“老人家,你說了兩次這是他自己選的,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啊?”老頭不說話,招呼了兩個人示意把棺蓋挪開。這棺蓋一打開,在場的人都往棺里看去,這一看,大家無不驚叫起來,有離得近的,居然嚇得猛然幾個踉蹌跌在地上,原來在棺內,一個用血寫成的“婁”字正森然印在棺材板上。後來據老頭說,大概在昨晚十二點左右,他在床上聽到閣樓發出一陣蠻大的動靜,老鼠折騰不出這麼大的響聲,老頭怕是賊,於是拿着手電筒上樓查看,卻發現空無一人,堆放的東西也沒有被翻動,這時老頭看到自己的棺材似乎有點異樣,走前一看,棺材蓋居然被挪開了一條縫,老頭好奇,於是就搬開蓋子……後面的事大家也就知道了,老頭說,饒是他這麼大把年紀了,什麼古怪事沒聽過瞧過?還是被嚇得不清,後來聽說有人死了到處找棺材,於是就自己找了過來。老頭說到這裏,一臉無奈,攤着手說:“你們說,他都自己來選好了,我不賣,行嗎?”
這故事我當時聽只覺得稀奇,卻並不害怕,可在這荒山野地,坐在這樣一輛車上,大嘴突然提起王師傅,就讓我沒來由地又想到這個故事,更沒來由的發起毛來。
有點害怕,但不能讓大嘴看出來,不然豈不會被這小子笑話死,我搖搖頭,故作淡笑,說:“王師傅的話你也信,嚇嚇你而已。”
大嘴放下車窗,把手裏的煙頭彈掉,笑而不語,我側眼看他,發現大嘴笑得有點不大自然,我明白了,原來這小子也怕,操,也是個銀樣蠟槍頭。不過話說來,跑Y縣這條路的確比較偏,一路上只有些零零碎碎的小村落,其他全是荒野,沿路還不時散佈着零星墓地,就是在大白天跑這條路,也看不到幾輛車,更別提現在了,自駛出Y縣起,如果我沒記錯,目前為止我們只會過一輛車。
氣氛突然變得有點詭異,我和大嘴心照不宣,自覺地岔開話題,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些雞毛蒜皮。恐懼這種情緒,說到底,在多數情況下是自己嚇自己,我和大嘴一旦把話題扯開,不再胡思亂想,就立馬恢復如常,不再疑神疑鬼起來。
扯了半天閑話,我覺得口渴,伸手拿水喝,一下沒拿穩,掉在腳下,我欠下身去撿,正摸到水瓶,大嘴猛地一個急剎車,我毫無防備下,腦袋磕在駕駛台上,磕得我眼冒金星,用手一摸,一個大包正在蓬勃發展,我大罵:“操,你小子剎這麼急做什麼,見鬼了啊!”
大嘴的反應讓我吃驚,他僵直地坐着,眼睛瞪得老大,右手顫巍巍抬起來指着前方說:“你看那裏。”我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前的景象差點沒讓我的眼珠子彈出來:在我們距我們車7、8米開外,三個身着寬大白袍的怪人正在山路中央左右擺動。
沒錯,是三個身形詭異的“人”,但完全看不見臉,個頭相仿,瘦瘦高高,并行成一排,似乎毫無重量,輕飄飄地浮在道路中央,左搖右晃,在朦朦車燈的照射下,格外恐怖。
見鬼了!這是我當時蹦出的第一個念頭!剎那間我的頭皮像炸開了一般,雞皮疙瘩在瞬間爬滿全身,車內開着暖氣,我卻不自控地打起抖來,我顫着嗓子問大嘴:“那是什麼?”大嘴的聲音顫比我還厲害:“你看到了?”我點點頭說恩,大嘴楞了幾秒鐘,反應過來,猛地掛檔掉頭,飛似地往Y縣方向開去。
一路上,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兩個人緊張得要命,我死死盯着後視鏡,大嘴則把金杯麵包當成了波音747,一路飛馳,直到看見Y縣城內的點點燈火,才開始放慢速度。
進到縣城后,大嘴把車停在車流較多的主幹道上,長長地噓出一口氣,雙手在褲子上來回擦拭,這時我才發現,方向盤被大嘴手握的地方,濕漉漉的全是他的冷汗。我放下車窗,心有餘悸地往車后看了一會,縮回脖子,一字一句地說:“我想我們的確是見鬼了。”
大嘴吸吸鼻子,點起一支煙,同樣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我們倆在車內坐了一陣,燒掉半盒煙之後,決定繞路返回,先到J市,然後跑高速回山鎮。
回到鎮上第二天,得知我倆昨夜見鬼的猴子大呼遺憾,說早知道他也去了。大嘴出發前曾給他打過電話,他說晚上佳人有約沒時間去,早知道有鬼見,還約什麼姑娘去?猴子搖着他的圓腦袋,懊悔得要命,完了又指着我和大嘴說:“我說你們兩個,太給兄弟們丟臉了,要是我在,肯定衝過去看看,管他是人是鬼,碾過去再說,要是鬼,老子要他活鬼變死鬼!”
“呵呵。”一直在旁邊聽我們說話的王師傅這時開腔了,他說:“要是你真的壓過去,我看不是它們活鬼變死鬼,是你個小崽子活人變死人喲。”
猴子一聽來了勁,趕緊遞給王師傅一支煙,嬉皮笑臉地說:“我就知道王師傅見多識廣,那你給我們長長見識,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師傅把煙叼在嘴上,在兜里摸尋着火機,大嘴見狀,十分殷勤地為其點上,王師傅深吸了一口煙,說:“一般在路上碰到的那些東西,分兩種,一種是攔路鬼,這種鬼一般沒啥壞念頭,只是喜歡捉弄捉弄過路的人,比如讓你摔個跟頭,找不到方向啥的,逗逗你也就算了,還有一種就厲害了,我們老家叫奪命剎,都是些橫死在路上的短命鬼,這東西心裏有怨氣,總想拉個墊背的,花招也多,有時把一條路弄成兩條,如果不熟悉路況的司機把車開進它們弄出的那條,那結果就不堪設想,所以我們經常見到一些車禍事故很蹊蹺,一條筆直寬闊的大馬路,司機也沒喝酒啥的,怎麼就一腦袋扎出了馬路外。”
猴子問:“那王師傅,你說昨晚他倆遇見的是那種?”
王師傅彈彈煙灰,說:“我估計小武(大嘴姓武)他們看見的,應該是奪命剎。”
王師傅這話一出口,我立刻感到自己的汗毛齊刷刷地豎了起來,大嘴更是一蹦三尺高:“我操,那他媽以後誰敢跑Y縣,橫豎我是不跑了,誰愛跑誰他媽跑!”
王師傅擺擺手,說:小武你也不要緊張,我想昨天那幾個東西也沒想害你們,不然能讓你們看到?”
大嘴嘟噥道:“這回沒害成,那下回誰說得准?”
王師傅笑笑,說:“你以為就只有Y縣這條路上不幹凈,我告訴你,這世上,就沒有乾淨的路,有路就有亡魂,除非你一輩子別坐車,別開車。”
大嘴接着嘟噥:“那你幹嘛只和我說這條路不幹凈。”
王師傅說:“我這樣說不是嚇你,是想給你提個醒,心懷敬畏不要緊,怕就怕愣頭青,像猴子這樣的。”
猴子撓撓後腦勺,笑嘻嘻地說:“哎喲王師傅看不出,還是文化人,心懷敬畏這樣的詞也說得出。”
我把猴子推開,說:“去去去,別搗亂,王師傅,那你說說,怎樣才能避開這些東西?”
王師傅說:“避是避不開,只能盡量讓它們害不成你,比如你們幾個小夥子陽氣旺,只要兩、三個人在一起,那東西就不敢靠近,我估計昨晚它們沒害你們,也是被你們的陽氣給鎮住了,還有就是,小武,我建議你去搞點桃樹枝,用紅線穿着,掛在車上,這桃樹枝可是好東西啊,辟邪鎮鬼,非常有用,不過這桃樹枝要撿朝東南方向生的枝條剪,這樣的辟邪效果最好。”
大嘴一聽立刻握住我和猴子的手,說:“同志們,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以後兄弟出業務,你們倆可不能袖手旁觀,兄弟這條小命就拜託你們二位了,在關鍵時刻,可千萬不要讓兄弟孤軍奮戰啊。”我說沒問題,雖然昨晚見了鬼,但兄弟堅信**的話: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同理,一切冤魂惡鬼都是紙老虎。
猴子就更起勁了,口沫四濺地叫道:“我不怕見鬼,就怕見不着鬼!”
王師傅一拍猴子的屁股,說:“這個傻小子,這話可不敢亂說喲,有東西聽着哩。”
猴子摸着屁股,傻呵呵地樂,大嘴原地轉了幾圈,突然拔腿往後山走去,猴子叫:“喂,幹什麼去?”
“找桃樹去!”
說心裏話,我對王師傅說的那些話是將信將疑,即便那三個詭異的白衣身影仍清晰在目,但若真如王師傅所說,那麼這世上還有幾個人敢開車?敢走路?我喜歡魯迅說的話: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路是人走出來的,不是鬼走出來的,在路上,人,肯定比鬼多。
我們鎮的殯儀館建在山鎮的東南角,背後靠山——老墳山,前面對水——大水庫,用大嘴的話說這是依山傍水。從殯儀館大門進去,左邊沒有任何建築,而右邊是一排平房,供職工辦公和值班用,正面是個大堂,是給死者辦喪事、開追悼會所在,大堂後面,就是停屍的冷庫。從高處看殯儀館,格局像個大大的“7”。
據王師傅說,殯儀館的選址和格局,都是根據的。先說選址,殯儀館選在東南方向修建,是因為東南方乃至陽之地,是“陽中之陽”,《易經》中提到:太陽由東升起,因此東方屬陽;南方氣候炎熱,五行歸火,而火為陽,因此東南方就是陽氣最為旺盛的至陽之地,把至陰的殯儀館修建在東南方,旨在壓鎮。
再說格局,殯儀館的格局像“7”,是因為民間辦理喪事一般都是以七為單位,什麼一七、二七、三七……直到七七,殯儀館建成個7字,也正是寓意如此。
山裏的冬天來得早,天冷后,我們幾個愛湊在殯儀館的值班房裏打牌,因為值班房內有空調和電暖爐,兩個一起開,房間裏暖意濃濃,電費還不用自己掏,美中不足的是殯儀館太偏僻,周圍沒有飯店和小吃攤,打牌打得飢腸轆轆時無處覓食。後來在我們的威逼下,大嘴自掏腰包添了個電火鍋,算是替他們單位再向電廠做點貢獻,我們打牌前去菜市場買齊吃的,餓了就幾個人一起動手搞火鍋吃,爽得要命。徹底解決了肚子問題后,我們就經常在值班房裏搞通宵,有時打牌,有時騙幾個姑娘過來講鬼故事,有時什麼也不做,就圍着火鍋喝酒抽煙吹牛皮,以至於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值班房成為我們一個夜間娛樂的窩點。誇張地說,若不是因為下面這件事情的發生,這個窩點大概會被我們使用至大嘴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