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9.第479章 老公公
“不好好休息嗎?”我忍不住問這一句,父親卻沖我笑,“昨天嚇着你了?”
我便來拉扯古夫人:“您也不勸勸?”
古夫人溫和地回答我:“皇上說今日上朝安排好一些事,之後就靜養半月,為了那半個月,我今日只能妥協了。”
如是聽說,倒放下心來,因古夫人在側我不便說,待她去取父皇的冠冕,我才低聲問:“要不接母妃回來照顧您?”
父皇嗔我:“她身上的病還沒好,你怎麼捨得?”
“那不如父皇也回福山養身體。”我到底偏心自己的母親,忍不住嘀咕,“她一個人該多寂寞。”
“不會的。”父皇篤定地回答這三個字,嘴角竟是滿足的笑容,捏了我的手道,“你和你母妃,父皇大概還是更愛她,因為她永遠知道朕心裏想什麼要做什麼,初齡卻太笨了,永遠弄不懂,永遠是個小丫頭。”
我哪裏能為這句話生氣,更是聽得心裏甜甜的,只是撒嬌道:“早就知道比不過母妃的,所以才到處胡鬧,好讓您多為我花點心思。”
此時古夫人已過來,讓我和她一起為父皇戴上冠冕,而後便把父皇交付給了內侍,看着他坐輦往聆政殿去。
古夫人這才好好看我,笑道:“初齡是長大了呀,三年沒見,益發好看,你瞧你笑起來多好,昨晚看見你那眼神,好像都能噴出火來。小孩子家家的別總操心大人的事,皇上和你母妃會心疼的,那兩個小傢伙的事讓他們自己折騰去,書房裏太傅們總會管教的,你別跟着鬧心。”
我只是點頭答應着,不敢說太多的話,遂拿出潤兒來說事,“小丫頭太招人疼了,夫人也很喜歡吧。”
古夫人也笑道:“你四哥好容易有個閨女,可惜潤兒身子太弱,我心裏總不落實,但願她健健康康長大。”一邊說著,我們離開涵心殿,古夫人又絮叨,“你四哥不知忙什麼,我好些日子沒瞧見他了,前日裏老五媳婦到宮裏來要人,我隨口派人去王府看了看,沒想到你四哥也幾日不着家,實在奇怪。偏你四嫂性子太嫻靜,什麼都由着丈夫來,我不問她,她從來不說家裏的事。”
我默默隨她走着,沒有說話,半道上遇見敬貴妃過來,聽說皇上上朝去了,也念叨幾句,繼而讓古夫人早些回去休息,她先去等父皇下朝了。
送走敬貴妃,古夫人問我:“皇貴妃身子可好些?你回來了,她心裏的病也該好了吧。這三年她不對人說想你,可誰都看得出來她思念太甚。”
也是到昨夜,我才知道母妃心裏有另一件放不下的事,但既然所有人都以為是因為我,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笑着敷衍幾句,終與她分道而行。
如今敬貴妃她們輪流照顧父皇,想來母親若在,大概會寸步不離,而她們也絕不會去爭什麼,不過聽父皇安排。這一回母妃不在,她們才能真正貼近父皇去照顧他,既然如此,我就不能總在跟前待着,那樣實在太不懂事。
步行回符望閣,路過寧壽宮花園,便想進去坐坐,讓隨行的兩個小宮女在外頭侯我,獨自步入。因寧壽宮無人居住,平日宮殿和花園皆只有宮女太監來打掃,娘娘們逛園子也少來這一處,是極靜的地方。小時候捉迷藏躲在這裏,半天沒有人來這裏找,憋得我最後自己跑出去了。
秋未濃,園子裏猶有夏日繁茂的氣氛,木槿花鳳凰花還頑強得停在枝頭,倒叫人十分意外。然時不時從樹上落下一片葉子,到底告訴你,眼下是秋天了。
漫步而行,不知不覺已入得花園深處,略感疲乏,便在一棵大樹下席地而坐,樹下有宮女們掃成的落葉堆積,綿軟如氈毯。花園的景緻除了四季交替,眼前的山石樹木並無太多改變,驀然想起護國寺里那一片荒蕪的泥土,承載我十五年記憶的地方在瞬間消失,感慨這世上到底有什麼是可以永恆的?
身後忽有腳步聲傳來,大概是前來打掃的宮女,果然一把女聲說著:“皇上昨兒個暈倒,會不會就為了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嚇人了,這都多少年了,而且皇上不僅戴了綠帽子,當初還巴巴兒地把孩子給人家送過去。”
“皇上也太可憐了。”
“聽嬤嬤們說,這些年皇上雖然獨寵皇貴妃一個,但是對宮裏的娘娘們多少還是有些恩澤的,可只有耿夫人自從兒子被送走後,再沒有被皇上臨幸過,你瞧平日也不見耿夫人在外頭走動吧,興許皇上是知道的呢?”
“嘖嘖,皇上若是知道的,那也太仁慈了。”
“耿夫人也太不是人了,竟然做這種事……”
越說越離譜,我聽的心煩意亂,她們也已走進,突然見我坐在樹后,嚇得呼啦啦跪了一地,我三年不在宮裏,這幾個小宮女也不知何時來的,隨彼此不認得,可宮裏能穿成我這樣,且隨意走動的,能有幾人?不必自報家門,她們看服飾年齡,也該知道我是誰。
“把你們的領催姑姑找來。”我冷聲道道。
她們即刻便哭了,方才那些話足矣要了她們的命,一個個求我不要找她們的管事說話,發誓毒咒,再也不敢胡言亂語。
我在意的並非她們的生死,在意的,是這些事都能在宮女嘴裏嚼舌頭,到底傳成了什麼樣兒,而我回來幾日,竟渾然不覺。
從她們口中,才曉得這件事也是從我回來后一天開始在京城流傳,起因是護國寺突然驅逐高僧明源出師門,明源在民間極有聲望,諸多香客上門討說法無果,便忽而有傳言說,是為了我那出家為僧的十皇叔,緣起明源洞悉了宮闈醜聞,得知十皇叔出家是為了贖罪,因為他和皇妃私通生下皇子,對不起皇帝。
我聽得哭笑不得,這些話前言不搭后語,毫無邏輯可言,若真是明源知道了這件事,護國寺將他驅逐出來,難道是為了要他將此事散步更廣?何況十皇叔已故,突然牽扯這些事毫無意義,顯然散播這些謠言的人根本不在乎所編的瞎話是否讓人信服,重點在五哥是私生子,重點在他們要讓父皇蒙受屈辱,挑唆皇室內部的矛盾。
懶得再和這些宮女周旋,也不說如何處置她們,我徑直就往園子外跑,一路找六哥去,記得他昨天從五哥那裏回來,記得昨夜泓曦說“他若不傷害五哥”,彼時我還以為是提三年前襲船一事,此刻才回過味來,泓曦竟是為了這些謠言憤怒。大概也因為傳得街知巷聞了,就都以為我也知道,便無人在我面前提起,更何況這是多忌諱的事,也沒有人會無端拿來說。
奔來景陽宮,宮女卻告訴我,六哥一早就出門去,連貴妃都不曉得他去了哪裏,宮女還有心玩笑說:“殿下大概是快要成婚了,才各處去玩兒吧。”
不怪小宮女不諳世事,誰會在這個時候到處玩?昨天他看我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和那些奇奇怪怪的話,根本就是連他都被牽扯進去了。
眼下唯一的問題,是我不能出宮,哥哥們若不回來,外頭的事我便一無所知,但為了他們不被我妨礙,我也不能任性跑出去,相信他們每一個人,是我現在唯一該做的事。
悻悻然回到符望閣,卻有寧壽宮的管事等我,問我怎麼罰那些宮女跪在園子裏,問我要如何處置,他們倒是很客氣殷勤,我卻懶得理會,敷衍說是吵着我休息才罰的,讓念珍打發了去。
隨後又找她們到跟前問:“那件事,你們是不是也知道了?”
念珍念珠面面相覷,我不得不坦言直說,她們才道:“誰信呢?耿夫人那麼嫻靜的人,怎麼會做這種事,外頭人閑得慌吧,都幾十年前的事了。”
我突然感慨,有如斯安寧和諧的後宮,也是父皇的一大幸事,即便傳出這樣大的醜聞,除了些許宮女太監好事多嘴外,主子們個個都淡定得很,不然前朝紛亂,後院又起火,父皇該多頭疼。
她們離去后,我獨自在屋子裏待着,因思緒太亂,反變得一片空白,才發現眼下除了等待,我竟沒有任何事可以做。
“大概靜靜地等,也是為他們做一件事。”自嘲一句,陷入到無助里,眼前便出現容朔的身影,這一刻好想到他的身邊去。
將近正午時,傳來聆政殿的消息,父皇宣佈要繼續休息半月調養身體,朝務仍舊由四子謹郡王代理,只是這回多了一句話,言明讓七皇子協理,亦吩咐眾大臣,要多多教七皇子些東西。
李從德說,今日四爺、五爺都在朝上,皇上提到七皇子時,他就從偏殿出來了,皇上讓他往後也上朝聽政,暫時不必再去書房。
說完這些話,李從德忍不住問我一句:“公主臉色蒼白,不舒服嗎?”
“沒事。”我微笑敷衍過打發他離開,才露出無奈的神情,一切平靜得那麼扭曲,讓人從心裏生出恐怖,父皇的話、泓曦的話、容朔的話,明明都指向泓昶,可是現在卻又是這番景象。
午飯時根本沒胃口吃飯,念珍特地做了蟹肉餃子哄我,吃了幾隻便懶得動筷子,正被她們逼着無奈地喝一碗湯,李從德卻一臉糾結地進來對我說:“主子,有件事兒得向您稟告。”
還能有什麼煩心事?我幾乎冷笑,只是點頭應着。
他道:“隆禧殿那裏的小太監來說,方公公快不行了,想見您。”
聞言手裏一顫,險些摔了湯碗,連說話的聲音都跟着打顫,“即刻就過去。”
趕到隆禧殿,方永祿再不會喚着“小公主”從後殿閃出來,只有誠惶誠恐的小太監迎接我,連這裏都跟着變了。
我被引到他住的屋子裏,蒼老的方永祿變得很瘦小,正躺在床上睡着,完全不是從前的光景,他的徒弟們都來伺候,瞧見我來,紛紛行禮。
我道:“傳本宮的話,請太醫來給方公公瞧瞧。”
一個答:“皇上早有恩旨,一直是太醫在照顧公公,但今日公公再不肯瞧太醫了,公主能不能勸勸。”
“明白了,你們下去吧。”輕聲一嘆,等他們都離開,才到了方永祿的床邊,他安寧地閉目而憩,似乎真的睡著了。
我在邊上的凳子坐下,靜靜地望着他,雖然身為奴籍,可方永祿用一生對皇室對父皇的忠誠換得了旁人的尊重,而我也從未將他當一個奴才看,自小隻覺得他是個慈祥和善的老者。
“小公主來了?”方永祿閉着眼睛,乾澀地說出這句話,顫巍巍從被子下伸出手,我握住了他的手指,含淚笑道,“是呀,這些年你想我沒有?”
他笑起來,大概感覺到是我的手,又聽出我的聲音,喘息了幾聲后才道:“奴才怕是等不到看公主出嫁了,不過好歹等到您回來了。”
“生了病就吃藥,吃藥就會好起來呢。”我勉強作笑。
“老啦,吃再多的葯也沒用了,糟蹋銀子。”他微喘着,緩緩睜開了眼睛,眸子裏的目光還是那樣慈祥溫和,枯朽褶皺的面容也掩蓋不住的光華。
“你就是怕葯苦嘛,我有好吃的冬瓜糖,公公不要怕。”我說著,眼淚止不住落下,因為看到他就明白,什麼叫生命在消逝。
“小公主,姑蘇好玩嗎,怎麼去了那麼久?”
我淚中帶笑:“好玩,公公去過嗎?”
他笑:“去過,跟着皇上去過好多地方呢,這輩子沒有白活。”
“可不是,你去過的地方比我還多。”
他又笑,用一如從前的口吻問我:“那比護國寺好玩嗎?姑蘇比護國寺好玩吧。”
我哽咽:“比護國寺好玩,公公,護國寺再也不好玩了,那裏什麼都沒有了,人和事,連回憶都沒有了。明源他也不是什麼仙人,不過是凡夫俗子,是我的表兄而已。”
“沒有了好啊,不然駙馬會吃醋啊。”他沒有任何意外,只是釋然,更哈哈笑起來,看着我問,“小公主,駙馬好嗎?他對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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