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京生變
?她慢慢走過去把楠木屏門打開,廊外燭火熹微,皇上已下階,走得稍遠,四下見不着幾個宮人影,唯近身伺候的留在那畔,黑悄受風。“陛下忽有要事而去,你們護送陛下出宮,莫耽神。”她立在門側下令,惜綠阿福這些人才奉命跟去。見他們都前去追趕皇上,她走進裏屋,順手欲合門時,瞥見天邊昏墜,承乾宮所在方向被陰雲籠罩,好不壓抑。
把屏門閉攏,她心生異滋久久難平,臨牆站了一會兒,直至衛央喚她:“你怎了?”
“無事。”她柔道。
“我見你不似無事。”
“你既知曉就莫問出口。”她嗔着走過來,手端方從屏門旁取下的夜燭,瀲光明耀,然後就着茶木案几上的蜜燭重點,屋中更亮了一些。
“好。你何時欲說,我便何時聽。”
“其實未是甚大事。”她低眉婉道,“我只是望見那邊,想起長姐,想起了今日的阿父。”
“何想?”
“長姐就算無了位份,可她仍是阿父心中唯一女兒,冒着被厭斥之險入宮求見太后與我,頭生向我低聲下氣,實在難得一見。”
“他們未將你視為己人,也莫再去多思他們。”
“我也如此想。”
“今世無了他們,你分明過得更自在些。”
“哪是無了他們才更好?分明是因遇見了你,餘生才有意思。”
聽得靜默片刻,她倩然笑了笑。
“你看,我就知你不會答,但你面頰含胭,一動未動,像三月春水融了往日的雪,滿橋溪雪卻水,銀盤花間映面,就是尋不出外人所言的哪絲寒山之氣,在我面前你向來不是這樣,是我把天邊傲鵠變成了嬌羞美人,從天庭打入了凡間,皆怨我,皆怨我。”
話中好一番得意。
“你愈髮油舌。”衛央搖頭,雖這般答,面上卻淡露憐欣。
“大抵是受你所賜。”
“我?”
“你向來讓我,我不得多借它來多用一些嗎?”
“好。”衛央即刻收了神情,像平日那般冷道,“來,你過來。”
“你要作甚?”
“看我有無讓你。”
“我偏不過去。”
沈淑昭本要就着她坐,此番言一出,就站在案旁不欲過去。
“你道我讓你,又為何不肯?”衛央挑眉道。
“因我心中瞭然,自無需去求實,不過是多此一舉。”
“你真信我?”
“信你,什麼都信你,給你天大之信,你且收着,莫太對我感恩戴德。”
“嗯。你不來,我便過去。”
“慢着慢着,莫靠過來。”她向後退幾步。
衛央直勾勾盯她,“我一步未抬,你就這番懼我?”
“有言好相說,你在那兒我也聽得見。”
“若我定要來?”
沈淑昭微瞪她一眼,“就坐着。”
“莫要我過去,你就過來。”
“好,好。”
嘴上應着,沈淑昭緩挪步子,終於落坐於衛央身旁。這才坐下,就出現一手朝她右臉伸過去,沈淑昭慌側身,卻仍是沒躲過這一招。“哎呀,莫捏我。”她抬手放在衛央手上想阻止。
“我怎會捏你?我向來讓着你。”衛央輕描淡寫。
就在沈淑昭嘀咕她所言真假時,耳畔再飄來一句話道:“我只是揉揉。”
說罷,沈淑昭的姣好容貌頓時被她揉成另一番模樣,玉膚細膩似水,怎番討弄都不壞,不由得使被揉者春杏眸間盈滿小小怨,揉者卻顯得有絲享入其中。
“夠了嗎?”
頗含微怨的一聲傳來。
衛央面無表情。
“不夠。”
“夠了的。”沈淑昭想把她手拍下來,卻怎麼也掰不開。最後縱是使足全力也拗不過她,她轉念一思,便伏下身去試圖耍賴把衛央的手掙開,同時發出貓兒般的撒嬌求饒聲,叫某人快些鬆手,珠花傾斜,頓時覆在衛央如雪手背上。
不出半會兒,她忽而覺得雲鬢上頭傳來一聲輕笑,甚是低,卻足夠聽清,格外撩心。
像雲霧涌收,忽高忽低,酥至骨里。
“你方才笑了?”她新奇起身,連衛央的手還捏在臉上都未顧及。
“你這麼好笑,為何不笑。”衛央淡淡道。
“我可未問你為何笑,我又非傻子。”她嗔睨一眼,“只是我可從未見過你笑出聲,你往日僅是笑一笑,嘴角勾一勾,略作意思,生分得很,唉,不行啊,你這樣太假了,別人覺得你太不容親近。”
“我也未見你笑過啊。”
“那可不對,我再不喜笑,也未從頭至尾板着張‘世間無人配得上同我說話’的臉色。”
“笑一聲有何稀奇?”
“於你算稀奇了,更何況……”她心思觸動,便是眼波微轉,滿目挑撩,輕輕咬唇道:“你笑間吸氣時,很好聽。”
這番話不可謂不大膽,但所言非虛,衛央一瞬的輕笑,令她的心神着實輕顫一下。
難得她何等言行出挑,正悄悄得意欲觀察對方反應時,未料衛央不僅不似之前那般浮紅,而是貼近,一對融着橘燭的美麗眸子深意十長,漫長相視后,連延長的尾音都帶着一個廝磨的舊影、與一個僅二人才知的秘密——“你的,更好聽。”
此話立馬被分了個高下。
而且還令人毫無還手之力。
沈淑昭一愣,隨後心慌撩亂地偏過頭去,一副欲逃離之姿。
就在這驚如白兔間,留下那方唇畔輕勾的虛影。
“你、你、你真是……”她半晌道不出話來,只低頭不敢抬起,滿面羞紅,艷比床榻上那綿衾圖間繡的團簇虞美人,灼至心坎,“真是……”
支支吾吾仍是道不出個甚麼來,羞怯十足。
“我甚麼?”衛央仍未放過她。
“呀,別靠過來。”
“坐也算嗎?”
“站着都不行。”
她百般躲避,終於衛央握住了她的手腕,不等反應,就連着她的人一齊拉過去,跌入面前,“望着我。”
“什麼?”
“嗯。”
最後一聲輕嗯明顯帶有不容抗拒之意,沈淑昭不禁聞言側過身來,雙眸從被緊扣着的手腕處慢慢望至她的臉上。此時,手腕下方的蜜燭忽然順着紅身淌脂,流得格外柔慢,旖旎。遠處牖下,窸窣月光順着八仙散花台上的紅燭登門入屋,咄咄逼人,明得坦赤褪裸。
衛央的目光置於紅融中,那雙永遠視人清傲的秋眸,不可嚮邇的冷眸,此刻卻灼灼如菡萏,近而可攀,就似躺在枕側一般,朦中帶光,彷彿發生了耳鬢細語,不可捉摸。也不知是這些燭光隱去了眼中神姿,還是那眸底的神姿即為這片紅融。
這生美艷光景,令沈淑昭陡然失言,生怕自己的任何不經意之舉便驚擾了眼前顏色。
手腕處的力度漸漸放鬆,恢復原狀,倒不似扣住,更像在輕撫。
衛央的玉指慢慢她手腕間摩挲,好癢。
“我們許久未曾同枕一起了。”
她道。
沈淑昭點點頭。
其實就算道的並非此句,也仍會神不知鬼不覺地點頭。
“好似那之後便因朝中事太多而未常枕一起了。想來已有好幾月。”
沈淑昭未經思索再度頷首。
衛央端詳着她,“你不覺有些太久了?”
“啊……”
她微張唇,卻說不出任何來。
心中頓悟原來今日衛央所有種種表現皆是因此。
一時緊張得不被握住的左手開始攥起了裙邊。
“你不曾想嗎?”
“……”
她自然是想過,可衛央實在是連宮中平日都不見身影,再加之種種事發生,便是枕在一起,她都不敢多想,只覺能一夜相擁便是幸福。
“淑昭,我與你今生相識至今,若是在過去,九月,八月,更早時候,我便是與你相近與共枕,皆是不能想的。然如今已得半載,你未曾想與我相親過,是我有何處做的不好,亦或……”
聞言之中低落,沈淑昭立刻慌態,忙雙手握緊了她,“我從未覺你不好,在我心中,你就是世間最好的人,誰都不可取代。”
衛央低眉黯然,“我與你歷經幾世,你可知第一世時,你不似如此……”
眼見事情急轉直下,沈淑昭感到辯駁不清之苦,“不,是我覺你平日來往宮內外太過辛勞,故而不常提,我、我怎好去令你生疲……你不在的每個夜裏,我皆將枕作你,抱住它方才能睡……”
低頭的那人唇畔不易察覺地輕勾。
心急如焚的沈淑昭自是瞧不見,只道:“這才是皆怨我,皆怨我令你覺得如此,還渾然不覺……是我不對。”
“那你想怎麼做。”
就在此間,她面前的冷美人兒終於抬頭。
“嗯……那你……”明明就在談這事,卻話止腹中,就是道不出口,她成了啞巴。
外頭眾人皆知的太后巧舌如簧的心腹在這個人面前成了啞巴。
“我甚麼?”
“你就……”過了半晌,直至面色都憋紅,沈淑昭終於下定決心,然後堅定道:“你今夜,就留在這吧。”
一陣靜默。
她忐忑望着她,七上八下。
可對面遲遲未語,她心下一沉,完了,便是這也不能哄回?
衛央可是覺得她變了,變了就不似從前了,從前沒了,還有來日嗎?她們是要再無以後了嗎?沈淑昭愈想愈覺悲戚,竟覺得當下就能掉淚珠子,難以自制。
這回忽然聽見傳來一聲輕笑。
比之方才不同,這次是隱忍着,未想真笑出來,刻意忍。
她不解抬眸。
衛央冰冷的神色再融下去,目光只剩無限溫柔,泛着支離燭光,“好了。”她將沈淑昭的手放至自己側顏,似在撫蹭,“我懂了。”
“你懂就好。”沈淑昭終鬆了口氣。
“我從未不懂。”
“可你……”
話未問出口,衛央就輕輕探過身來,吻在她的薄唇上,一下止住了她後面欲脫口之言。
猶如清流過膚,冰涼如玉,翻來覆去得百吻不厭,她不由得慢慢閉眸享受,感受着彼此呼吸。衛央平日的身溫有多寒,那留在她身上的吻便有多灼熱,這是她最喜歡的變化。
吻后,唇離,衛央距她變遠,不過也僅是半寸之遙。
“莫放心上,我方才只是像你待我那般逗你。”
“你、你——”她即刻面如火燒。
“方才扯平了。”
這番話才把她的話俱壓下去,她暗暗哼了幾聲,算是默認了。
“我方所言大多皆是假,僅一樣是真的。”
“哪一樣?”她瞪過去,大起大落的余勁還未過去,現在才方初回冷靜,於是殺氣十足。
“你的,是真好聽。”
“衛央!”她羞紅滿面。
“嗯?要不要今夜試一試,你可留神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