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母親

六一、母親

盛夏,驕陽似火。寧王府拾文齋卻因院內的藤蘿疊翠、流水潺潺而有了幾分清涼之意。閣內,簡璟辰正手執畫筆,含笑望着坐於窗下的藍華容。藍華容雖早已被他納為良娣,但仍脫不了少女嬌羞的模樣,每當簡璟辰抬頭向她微笑時,面上便會湧起兩團紅暈。

簡璟辰笑意愈濃烈,索性丟開畫筆,招了招手,藍華容輕輕地走了過來,依於他身側。簡璟辰環住她的纖腰,在她耳邊低聲道:“看看,畫得像不像你?”

藍華容望向案上自己的畫像,忍住耳邊的麻癢,神態溫孌可人,柔聲道:“王爺所畫,自是極像的。”

簡璟辰與她貼得很緊,聞着她身上清香,不由有些意亂神迷,雙手開始有些不安份,在她耳邊喃喃喚道:“容兒。”

藍華容面色微變,全身肌肉一僵,旋即放鬆下來。再望向案上那幅畫,那容貌,自是與自己一般無二,但那風姿,是自己嗎?

她閉上眼,心中暗嘆一聲,面上神情似悲似憐,任簡璟辰將自己攔腰抱起。正在這時,屋外響起左端成的輕呼聲:“王爺!”

簡璟辰微笑着將藍華容放下,撫了撫她滾燙的面頰,輕聲道:“你先回房,我晚上再來看你!”藍華容嬌羞笑着退出房去。

簡璟辰步到案前,凝望着桌上那幅畫像,聲音恢復了平靜:“進來吧。”左端成聽着藍華容的腳步聲遠去,躬身道:“王爺,飛鴿回報,人都跟丟了!”簡璟辰冷冷一笑:“自然是會跟丟的,若是讓那些飯桶一直跟着,他們還怎麼有下一步行動?!仇天行動靜如何?”

“仇天行已於前日往容州而去,據我們的人回報,容州這段時日,似是來了許多生面孔的高手,有的顯是西狄那邊的路數,只怕仇天行的手下正往容州集結。”

“嗯,看來我也該去鬆鬆筋骨了,端成。”

“在。”

“替我備份厚禮送到劉公公和凌王那裏。”

左端成一愣:“凌王?王爺是說您的堂兄凌王爺?”

“是,如果我估得不錯,到時,得請我這個堂兄幫我演一出大戲。”

藍徽容一行四人離開潭州,回到容州蘇家莊的宅子,無塵在屋內靜坐了半日後,將眾人喚入房中。

這幾日的回程,藍徽容將一切事情詳細告知了無塵師太,也一直在細心地觀察着她。無塵的眼神漸漸平靜,原本憔悴的面容也漸漸有了些神采,她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以往的那份尖銳,變得淡淡的,透出幾分清靈空潔。藍徽容看在眼裏,知師太終放下了那等執念,頗感欣慰。無塵默默注視着藍徽容,片刻后慈祥地一笑,從身側的一個木盒中取出一個瓷瓶,遞給藍徽容。藍徽容肅容接過,輕聲道:“師太,這是―――”

無塵柔聲道:“這是‘九闕丹’,是治療你心疾的唯一藥物。你今年將滿二十,心疾將再度作,唯有服下這九闕丹,再由莫總管替你運功疏通心脈,方能保你一生康健。”孔瑄面容湧上濃烈的歡喜,藍徽容轉過頭來,與他痴然對望。眼神糾纏間,二人默默地交流着。“真好,容兒,快服下吧。”

“不,孔瑄,你的解藥未拿到,我們說過,死,要一起死的。我要等你服下解藥,再服下這葯。”

“傻瓜,我們說過,只要有一線生的希望,便不能放棄,更不用分什麼先後。生死與共,放在心裏就好了,快服下吧。如果我拿不到解藥,我們再一起走好了。”

藍徽容眼中隱有淚花閃爍,在孔瑄溫柔目光的注視下,終微微一笑,仰頭將‘九闕丹’送入口中。

無塵與孔瑄面色平靜,坐於院中青藤架下,安心安意則不停看着西廂房,焦慮之色溢於言表。孔瑄微笑道:“二位妹妹,坐下來吧,老這麼站着,腳會酸的。”

安心安意吐了吐舌頭,在孔瑄身邊的小木凳上坐下,安心巧笑道:“姑爺,你就不擔心小姐安危嗎?現在可是運功療疾的關鍵時刻。”

孔瑄被她一聲‘姑爺’叫得微微一怔,他在心底反覆咀嚼着這個稱呼,爽雋的笑容滿溢溫柔。安心安意看得清楚,眼中均閃過欣慰之色,剛見孔瑄時因他黑白相間的頭而引起的些許不快早已悄然不見。

孔瑄執起紫砂茶壺,替無塵師太斟滿茶杯,輕聲道:“師太,多謝您了!您的恩情,孔瑄惟有銘記於心,無以為報。”

無塵垂下眼,低嘆一聲:“不,是我對不起她們母女,不該起了妄念,不該將容兒送入虎窩狼群之中。”

房門‘吱呀’開啟,藍徽容扶着滿頭大汗的莫爺爺步了出來,孔瑄忙上前將莫爺爺扶至椅中坐下。

他與藍徽容對望一眼,二人在無塵與莫爺爺身前跪落,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無塵俯身將二人拉了起來,拍着藍徽容的手,撫上她的面頰,柔聲道:“容兒,是我對不起你。從今日起,你不必再遵從你母親的遺命,你更不要怨恨你的母親,其實,她是深愛着你的。”

青藤架下,光影斑斑,眾人靜靜地聽着無塵師太略帶疲倦的聲音追憶着往事。“當年,因為鎮守龍城的唐將軍是我的姨父,葉元帥讓清娘帶着我到龍城去調兵求援。那時皓兒年紀尚幼,為防萬一,我便將《寒山圖》帶在了身邊。因為皓兒身邊有葉元帥相護,我便帶上了莫總管。

我們一行人日夜兼程趕往龍城,一路上清娘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我也傾於她的風采,我們如姐妹般相處。我知她聰慧過人,那時又急着找出寶藏來重整軍隊,便讓她和我一起參詳《寒山圖》。龍城血戰,姨父陣亡,姨母殉夫,我表妹阿唐便成了孤女。我們一起被簡南英逼到了東水渡。為了保我,清娘決定引開簡南英,她告訴我,她早已參破了《寒山圖》中的秘密,便當著簡南英的面將圖燒毀,又將他引開。同時她也估到簡南英的部下可能仍會來追捕於我,阿唐在這時挺身而出,冒充於我。她二人各奔一方,才保住了我的性命。

莫總管帶着我逃離戰場后,聽聞清娘和阿唐均被簡南英擒住。莫總管潛入簡營,讓清娘借暈厥麻痹防守之人,又助她依定好的路線逃往一處懸崖。清娘當著簡南英的面跳下懸崖,方得逃魔掌。其實,莫總管早已在那處懸崖下設好了退路,將清娘悄悄帶走。

我三人本還想回去救阿唐,無奈看守嚴密,清娘又武功全失,終沒有成功。阿唐她,就這樣入了深宮,成為仇人的妃子,想來是鬱鬱而終的。

清娘自逃出生天後,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說她已看破一切恩怨,勸我放下過去,隨她隱居。我自是不甘心,向她逼問寶藏下落,可清娘說如果尋到寶藏,再興戰火,只會令蒼生蒙難,也會令我更痛苦,一直不肯告訴我。

我三人一路回到容州,這時,葉天羽已死,皓兒葬身火海,和國已滅,我終明白大勢已去,即使尋到寶藏也再無李氏男兒來重振河山,便心灰意冷,削為尼,入了無月庵。莫總管為了保護我,隱為農夫,居於無月庵附近的鄉村,清娘則選擇隱居在了容州。”

說到這裏,無塵仰起頭來,望着頭頂青青藤蘿,低低地嘆了口氣。藍徽容握上她的左手,無塵轉頭望向她,眼中露出疼憐之意。

“就這樣平靜地過了幾年,你母親遇到了你父親,二人情投意合,結為了夫妻,又生下了你。你母親以為,能夠這樣平平安安地度過後半生。誰知天不從人願,到了你三歲的時候,她才現,因為她以前曾屢遭重創,身體孱弱,連累到你先天心脈不全。她曾與醫聖子有過兩個多月的相處,學了一些醫術,知道要救你,唯有用九闕丹護住你的心脈,再由有極高深內力的人運功替你將心脈續上,你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九闕丹’為世間靈藥,極為難求,但正巧的是,當年我和國皇室便存有幾顆,這幾顆一直在我的手中。你母親自是抱着你找上了莫總管,又與莫總管一起上了無月庵,向我求葯,求莫總管替你接續心脈。

唉,偏偏此時,莫總管卻打探到了一些當年棋子坡兵難的消息,竟有當年逃脫大難的士兵說太子皓有可能尚在人世,他便告訴了我這個消息。我聽到后欣喜若狂,存了找到皇弟、興兵復國的希望,看着你母親抱着你站在我面前,便起了妄念。”

蒼涼的嘆息聲響起,藍徽容轉頭望向莫爺爺,這位幼年來諄諄授業的慈祥長輩,此時正帶着一絲愧疚和憐愛望着自己。

“當時,我提出來要你母親說出寶藏所在地,並助我興兵復國,才肯拿出九闕丹來救你。你母親左右為難,她既要救你,又不忍世間再起戰火。萬般無奈下,勸了我多日,最終與我達成協議:我拿出九闕丹救你性命,由莫總管負責尋找太子皓的下落。如果太子皓尚在人世,你母親便交出寶藏,助我復國,如果一直沒有皓兒的下落,便放你母女過平平靜靜的生活。

要替你續接心脈,需得是玄天內功心法,而莫總管原先所練,並非正宗的玄天內功心法。你母親便將蒼山內家心法口授給了莫總管,挽救了你的性命。

你的命當時是保住了,但你母親替你探脈又現,你二十歲時這病將有復的可能,到時還需要九闕丹和莫總管來救你性命,便求我再給一粒丹藥給她。

當時,我看着還是幼兒的你,想起你母親與簡南英和慕少顏之間的種種往事,一個奇怪的想法湧上心頭,唉,就是這個想法,把你推進了虎窩狼群之中。”

藍徽容漸漸明白了無塵的想法,想起自己這一年來所經歷的一切,想起如今的局勢,不由嘆了口氣,輕聲道:“世間諸事,並不是我們所能夠輕易掌控的。師太想將我放到慕王爺身邊,引起當今皇上與他之間的猜忌,用寶藏來挑起他們之間的矛盾,您卻不知,當年保了太子皓的,是慕王爺。”“是,我不知道皓兒托佑於慕少顏的庇護才得以活下來,也不知道罪魁禍竟是那葉天鷹,所以這個想法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我本想着,讓莫總管授你武藝,讓你母親授你各種藝業,然後將不明真相的你派到慕少顏身邊。你母親的這些故人肯定能看破你的來歷,而且個個都會想從你的身上找到寶藏的下落。這樣,勢必會引起各方的爭奪,便能夠造成他們的矛盾激化。到時我再想辦法在中間推動一下,如果天下大亂,你母親又將寶藏交出,招兵買馬,我復國就會有一線希望。

當年,你母親苦苦哀求我再給一粒九闕丹給她,可我,硬着心腸就是沒有答應,反倒還提出來要將你訓為我復國的工具。我不念你母親救命之恩,反而恩將仇報,實是不配做佛門弟子,也對不起你和你的母親。”無塵雙手掩上面頰,哽咽難言。

藍徽容與孔瑄對望一眼,在無塵面前蹲下,握住她的雙手,輕聲道:“師太,我不怨您,我母親也不會怨您的,如果沒有您給出九闕丹,我也不可能活到現在。您對我,是有救命之恩的。”無塵抬起頭,將藍徽容摟入懷中,淚痕滿面,二十多年的執念一旦放下,才覺活着是這麼的輕鬆,這麼的寧靜。

“你母親跪在我面前三天三夜,求我不要把你捲入風波之中,可我一意孤行。你母親無奈之下只得答應我,先按我說的訓練於你,如果在你二十歲之前都沒有太子皓的下落,我便拿出九闕丹救你一命。但如果你二十歲之前有了太子皓的消息,你便必須為我所用。

就這樣,你母親從小訓育你各方面的技藝,而她將蒼山武功心法口授給了莫總管,再由他來傳你武藝。

前年九月,你母親病情惡化,自知將不久於人世,便上了無月庵。我與她做了最後的安排,她便留下了那封遺書。

當時,我要她先交出寶藏,她卻對我說,寒山圖,她原樣畫在了她的遺畫之中,如何參破其中奧秘,也留下了線索。她說這世上,只有你一人才能看破她留下的線索,從而尋到寶藏。她走之前求我,如果一切沒有變化,讓莫總管拿葯去救你一命,但不要告訴你任何前塵舊事,放你過自由而簡單的一生。

去年五月,你奉莫總管之命來無月庵見我,我便知他定是有了確切的有關太子皓還活着的消息,也終於,將你逼上了這條道路。

你走之後,莫總管有一日也到了無月庵,他並未打探到確切的皓兒的消息,但說你已入了慕王軍。我知你身份暴露在即,恐你無意中透露了我的存在,便和他一起離開了無月庵,來到這蘇家莊,和安心安意生活在了一起。”

藍徽容不由轉頭望向安心安意,安心安意對望一眼,跪在了她的面前,安心泣道:“小姐,是夫人走之前悄悄吩咐我們的。說小姐如果有一日離家而去,定會將她的遺物委託給我們保管,也會將我們妥善安置好。她讓我們在你離開後上無月庵見師太,並一切聽從莫爺爺和師太的吩咐。”藍徽容百感交集,這一刻,母親的音容笑貌宛在面前。她慈愛的眼神,淺淺的微笑,溫柔的話語,一年多來經常出現在自己的夢中。

想起母親臨終前拉着自己的手,喘氣說出的話語:“容兒,母親將來,要是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你要原諒母親。”她的淚水緩緩滴落:母親,您是為了救我才這樣安排的,您沒有對不起我,母親,要是現在您還在容兒身邊,該有多好!

孔瑄伸過手來,替她將淚水輕輕拭去,又握住她的手,無言的動作給了藍徽容無法形容的溫暖和力量,她淚水漸止,向孔瑄溫柔微笑。

無塵悄然拭去眼角淚水,輕聲道:“你入慕家軍,退西狄軍,直至後來被簡南英賜婚,被寧王帶走,莫總管一直在暗中盯着。只是他不可能時時都跟着你,你被西狄人帶走出乎他意外,他也不知你見到了太子皓,更未料到,孔瑄設計將你救走,一時失去了你的消息。

我們心急如焚,如果一直找不到你,萬一你病,豈不是枉害了你的性命?我們只寄希望於你能記住莫總管以前對你的叮囑,在你父母的忌日時能夠回到容州。我更沒想到,簡南英竟然找上了藍氏一族。這時,我已有了一絲悔意,不該因妄念而殃及你的族人。

你被逼了出來,我們鬆了一口氣,莫總管便上了京城。也知因為你的存在,成功挑起了慕藩與寧王的矛盾,索性便沒有出面,準備看看形勢,等你快滿二十歲時再出現。到你被封為公主,出了京城,往容州而來,他知你定是被皇帝要挾,回來尋找寶藏,所以便趕在你前面回到容州。知你定要與明月取得聯繫,便及時出現,將你們帶了回來。

容兒,是我對不起你,將你捲入這無窮的風波之中,讓你吃了這麼多苦,還累及孔瑄,累及藍家眾人,我實是有愧於心。

容兒,從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人,我也要真心皈依佛門,徹底放下前塵舊事。那寶藏,你若能找到,就拿去救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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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接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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