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青雲

十三、青雲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西狄軍在月牙河以北休整,未再有移軍跡象,慕軍也就平靜收於大營之內。

虎翼營士兵不知是被藍徽容箭藝武技所懾,還是上司了命令,不再挑釁於她,間或有對擊之機,也都抱着坦誠請教的態度,藍徽容與眾人漸熟,因其言語不多,下手時又頗留情面,眾人對她好感日深,也不再象先前一樣敵視於她。

藍徽容這幾日一直與那孔瑄同帳歇宿,數日下來,倒覺得這孔郎將頗好相處,話語不多,並不刁難於她,偶爾開開玩笑也是點到即止,藍徽容見那小侯爺也未再為難自己,慢慢放鬆下來。

只是她為防孔瑄看出自己的女子身份,行事小心翼翼,諸事皆感不便,憋得十分辛苦,時值夏日,曬至汗流浹背,更是苦不堪言,每日看着那些士兵們赤祼着上身在營地內晃來晃去,看着他們成群結隊去山間溪流洗浴歸來,藍徽容便鬱悶至極點,只能趁着孔瑄偶爾不在營帳的時間,打盆清水草草應付一下。

多日下來,藍徽容漸感疲倦,精神壓力日益沉重,夜深人靜之時,她難以入眠,自己現在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母親為什麼要給自己套上一個這麼沉重的枷鎖?那海闊天空、山高水遠難道真的只能是一場虛幻的夢嗎?何時才能擺脫這種桎梏呢?

這一夜,輪到藍徽容隨孔瑄巡營,夜色碧青,星光燦爛,藍徽容默默地隨着孔瑄在大營內巡視數圈,檢查過值夜軍士,正欲回到營帳,忽然聽到一陣若有若無的馬兒嘶鳴之聲。

藍徽容心頭一跳,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孔瑄聽得清楚,回過頭來:“方校尉。”

藍徽容忙應了一聲,快步跟上,心中卻盤算起來。

回到營帳,剛剛睡下,孔瑄猛然想起要去小侯爺帳中稟報一些事情,匆匆而去,藍徽容心念青雲,難以入睡,權衡再三,終按捺不住,爬了起來。

她依着先前所聽聲音方位一路伏行過去,不多時便聞到馬兒腥燥的氣息,細心探查一陣,知馬廄周圍並無值守軍士,只有兩盞氣死風燈在夜風中搖曳。她貓腰閃過前排馬廄,輕聲喚道:“青雲,青雲!”

青雲那熟悉的打噴聲傳來,藍徽容大喜,就着燈光躍過去,將青雲的頭攬在了懷中,愉悅萬分:“青雲,乖青雲,你受苦了!”

青雲乍見主人,也是頗為歡喜,馬尾輕甩,將頭伸在藍徽容懷中輕輕廝磨。

一人一馬相依良久,藍徽容方放開青雲,從馬廄一頭抱過一堆草料,依在木欄之上,看着青雲歡快地嚼着草料,用心察探並未有人跟蹤自己,四周也無旁人,徹底放鬆下來。

夜空中一彎初升的新月與滿天星光交相閃爍,藍徽容望着青雲淺淺而笑,輕言軟語:“青雲,實在是對不住你了,你忍一忍,遲早我會將你要回來的。”

她轉過身靠住木欄,仰望蒼穹,呼出胸口積鬱多日的悶氣,任夜風拂上自己的面頰,想起這段時間以來生的一切,心緒如潮,低聲道:“青雲,說真的,我很想回去,呆在這種地方,每天看到的是一些血腥殘暴的場面,實在憋得難受。可是青雲,你說,哪裏才是我的家呢?青雲,要不我帶你到蒼山霧海去走一走,看哪裏水草多,咱們就在哪裏定居下來,好不好?”

青雲輕輕地噴鼻,似在回答她的說話,藍徽容輕笑着迴轉身來,撫上青雲的頭:“知道了,會說話算話的。你可得放聰明些,上了戰場,見了刀劍流箭什麼的要躲着點走,小命要緊,你是馬兒,沒人會笑你是膽小鬼的。”

夜風似在某個方向凝滯了一下,空中瀰漫的青草香也似乎混上了一絲溫熱的氣息,青雲輕噴一聲,似笑非笑,藍徽容猛然跳將起來,在馬廄周圍探查了一番,又未見人影,心神漸漸有些不安,依依不捨地撫上青云:“青雲乖,我得空再來看你。”

她悄無聲息地潛回帳內,孔瑄仍未歸來,半個時辰后他方輕輕入帳,不多時便聽得他呼吸聲悠長而有節奏地響起,顯是已經熟睡。

帳內一片寧靜,藍徽容仰望黑暗,感覺不再似昨夜那般苦悶,心中的積鬱稍得緩解,嘴角慢慢露出一絲笑容,悠然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藍徽容很早便醒轉來,帳中卻已不見了孔瑄的身影,她想起昨夜那依稀的感覺,有些心疑,但轉瞬一想,自己好似也未透出什麼底細,大不了就是個私探馬廄,何況青雲本就是自己的,遂也拋開了那一分擔憂。

她得見青雲,如同見到親人一般,多日來悶在心裏的話稍得傾訴,精神便覺清爽了很多,訓練時興緻高昂,還與同組將士用心切磋,身手利落,博得眾人一片叫好之聲。

旗台上,慕世琮與孔瑄並肩而立,霞光投在二人身上,清新而溫熱。

“飛鴿組剛有傳信回來,方家村村民悉數南遷,暫時未能找到村民了解當年之事和那小子的底細,不過他們去岳將軍手下提及的那個院子看過,確有一座土墳,裏面確有一具老婦屍體,死亡時間吻合。”

“嗯,岳叔叔倒是未說假話。”

“是,村子裏各家各戶都供着一幅清娘子的畫像和長生牌位,已找了一幅清晰些的畫像送回來了,侯爺請看。”孔瑄伸手遞過一幅畫卷。

慕世琮接過畫卷,慢慢展開,看得片刻,眉頭輕皺:“怎麼看着似有些眼熟?象在何處見過此女子似的。”

“既是王爺的故人,可能王府內也存着她的畫像,侯爺曾偶爾見過也說不定。侯爺如果實在感興趣,回潭州后再細細找找。”

慕世琮卻不答話,視線投向遠處正與軍士較量槍法的藍徽容,嘴角輕輕上勾:“孔瑄,這幾日你去探查月牙河地形,帶上這小子,把那青雲還給他吧,也不需盯得太緊,盯緊了他怎會露馬腳,回來后我自有計較。”

孔瑄也微微而笑:“這小子,倒是個愛馬的,對了侯爺的脾性了。”

慕世琮聽他提及馬兒,忽然來了興緻:“孔瑄,當年我們爭‘驚雷’時,就未分勝負,現在再來一場如何?”說著右拳猛然擊出。

孔瑄大笑着閃身:“侯爺如有興緻,孔瑄奉陪到底。”

慕世琮不再多話,順手抄起台側的一桿長槍,迅雷般的槍勢向孔瑄擊來,台上頓時風影滾浪,熱氣翻湧,孔瑄微微搖動身軀避過第一輪槍勢,執起長劍,翻身下台。

慕世琮緊追而下,槍勢時而雷霆萬鈞,時而輕靈飄忽,槍尖銀光在朝霞印襯下如漫天流星,籠罩住孔瑄全身,孔瑄卻並不驚慌,劍勢緩慢,但劍氣卻慢慢凝重,劍尖輕輕顫抖,隱隱出龍吟之聲,封住慕世琮一波又一波的槍勢。

虎翼營士兵見二人忽然激戰,興奮不已,知這是難得的機會,得見主帥和軍中第一高手較量,紛紛停下手中動作,散圍在較場四周觀看。

藍徽容也立在場邊細看,覺那小侯爺槍勢如迅雷驚風,而那孔瑄劍氣則靜逸自如,一動一靜,一急一緩,卻正好鬥個旗鼓相當,再看得數招,便知二人當不分勝負。

慕世琮與孔瑄再斗得數十招,知又是勝負難分,眼角瞥見那方清立於場邊,面上神情淡漠,不知怎地,心頭火起,與孔瑄身形交錯時使了個眼色,孔瑄會意,劍勢自上而下,鋒利光芒挾着霞光劃破晨霧,慕世琮倏然後飄,孔瑄急追而上,槍劍相擊,慕世琮借力在空中轉向,手中長槍雷霆萬鈞,擊向場邊的藍徽容。

藍徽容在慕世琮轉身瞬間便察覺到一絲異樣,眼見槍影以轟山之勢向自己擊來,向後急退幾步,身形側轉,手中長槍擊上慕世琮長槍中部,借勢卸力,又在這股大力的推動下,身軀於空中急轉數圈,衣袂飄飛,霞光灑在她的身上和槍尖上,竟如一朵金蓮在較場中央緩緩盛開,濃麗炫目。

慕世琮被那光華所感,抬起頭來正好對上藍徽容略帶倔強的眼神,黑深的瞳仁中,竟似有隱隱光華,冷冷地注視着自己。他不由眯了一下眼睛,迅即揉身輕縱,再度攻來,藍徽容無奈只得見招卸招,身形變幻,卻始終不與他正面交鋒。

過得數十招,藍徽容知這小侯爺槍勢強盛,自己終是女子之身,氣力不能長久,若是用劍,可能還能與他斗個平手,可偏偏長槍是剛猛之兵器,不適合女子使用,如果再斗下去,只怕會被他瞧出自己氣力不足的破綻。

她心中有了計較,於慕世琮新招未出,舊招力盡之時,假裝用力過猛,槍桿凝神刺入慕世琮槍影之中,‘轟’聲響起,藍徽容長槍脫手,蹬蹬蹬後退幾步,面色蒼白,嘴角滲出一縷血絲,苦笑道:“侯爺高明,小人甘拜下風!”

場邊,圍觀將士們見侯爺取勝,爆出熱烈的歡呼,藍徽容細細聽來,眾將士對這小侯爺的敬慕之情倒是出自肺腑,十分真誠。

慕世琮緩緩站直身軀,盯着藍徽容看了片刻,只見這方清受重擊後面白如玉,頰側卻有一抹因激烈運動后留下的暈紅,淡麗得如透明一般,襯着他瘦弱身形,朝霞下似一顆明珠隱放光華,他眯起雙眼,片刻後方冷冷道:“方校尉果然好身手。”

藍徽容被他複雜的眼神看得有些忐忑不安,低頭向後退去,慕世琮輕撣身上灰塵:“方校尉。”

“是。”藍徽容停住腳步,恭聲道。

“你輕功身手都不錯,不用再跟着他們訓練了,這幾日隨孔郎將出去執行任務吧。”慕世琮閑閑道。

“是,小人遵命。”

遠處,慕王爺輕裝便服,負手而立,看着場中一切,沉默良久,微微側頭:“去問一下,與世琮交手的是什麼人。”

藍徽容用過早飯,回到營帳,卻撞見那孔瑄在換衣裳,她忙低下頭來,正待轉身出帳,孔瑄溫和的聲音響起:“方校尉。”

“是,郎將大人。”

“快換了這身衣裳,隨我出營。”孔瑄邊說邊披上一襲淡青色長衫。

藍徽容順着他手指望去,只見草席上擺着一套尋常百姓衣衫,心中一驚:“這是------”

“王爺打算採取誘敵之計,趁着西狄軍現在休整,你隨我去查探一下月牙河的地形及敵軍的動向,快換衣服吧。”孔瑄扣上長衫,望着藍徽容面無表情的模樣,奇道:“方校尉,怎麼了?”

藍徽容心中嘀咕:我總不能當著你面換衣服吧,可這話也只能在肚子裏說說,她彎下腰來,捧起衣衫,‘唉喲’一聲,捂着肚子道:“只怕是昨夜受了涼,拉肚子,郎將大人,等我一下。”急急衝出了營帳。

孔瑄見藍徽容捂着肚子沖得極快,不由輕笑着搖了搖頭,將衣衫扣好,攏着頭束了上去,卻不知想起了什麼,修長的手指在間停住,片刻后又輕輕搖了搖頭。

藍徽容躲於林間換過衣裳,回到營帳,只見孔瑄頎長的身形立於帳內,他此時一襲長袍,烏輕束,舒展從容,顯得清朗瀟洒,偏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陽剛之勁,藍徽容低頭道:“郎將大人。”

孔瑄轉過身來,輪廓分明的臉上略帶笑意:“方校尉,雖說是在月牙河以南探查,為防萬一,我們得裝作平民,出了這個營帳,你就稱我一聲公子,你和另一位同行的崔校尉,都是我的隨從,就叫阿清,阿放吧。”

藍徽容正待應答,一人掀簾進來,聲音略顯稚嫩:“崔放見過郎將大人。”

藍徽容側頭望去,只見那崔放個頭還矮過自己,一副圓圓面孔,唇紅齒白,眉間偏還有一點紅痣,象極了年畫上的善財童子,她不料在軍營之中能見到這種粉雕玉琢的少年,又見他面上一副嚴肅神情,眼中便帶上了幾分笑意。

崔放顯是見慣了別人這等神情,瞪了她一眼:“方校尉,在營中你我同是校尉,出了營帳你我也都是公子的隨從,請你尊重於我。”

藍徽容眸中笑意不減,面上神情卻極嚴肅:“是,崔校尉,你我就戮力同心,同為公子效犬馬之勞吧。”說著向崔放伸出右手。

崔放略略遲疑了一下,孔瑄大笑着走了過來,執起崔放右手覆上藍徽容之手:“不錯不錯,都為本公子效犬馬之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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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接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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