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虎翼

十一、虎翼

此役飛鷹軍大捷,西狄軍損兵折將,退至蓮花關以北二百餘里處的月牙河一帶整飭,蓮花關危機暫解。當日,飛鷹軍將士回到中營,慶祝回雁谷勝利,歡聲雷動,興高彩烈。

而藍徽容隨岳鐵成殘部回到中營后便被小侯爺慕世琮的虎翼營士兵綁了起來,岳鐵成出面阻攔,來者卻出示了王爺令牌,說藍徽容以下犯上,於戰時強奪本方中軍大旗,擾亂軍心,不服上司命令,王爺有令,綁其示眾三日,三日之後再杖軍棍四十。

由於有慕王爺令牌,岳鐵成無奈,只得眼睜睜看着藍徽容被綁到了轅門之外的木樁上。

此時尚是未時,日頭正烈,暑氣蒸騰,藍徽容從戰場上下來本就疲憊不堪,身上還有數處傷口,被綁上木樁后更是全身酸楚疼痛。額上汗水沿着面頰流入嘴角,苦澀難言,她眯眼望向天上烈日,苦笑一聲:若是這樣被曬三日,只怕自己這條命就要喪於此處,那樣也好,不用再想‘鐵符’的事情了,又自我慶幸,幸虧沒有被處鞭刑,不然軍衣破裂,女子之身可就無法遮掩了。

她晨間在戰場之上身先士卒,威風凜凜,戮力殺敵,又拚死營救岳鐵成,岳軍將士都看得十分清楚,欽佩敬重於她,對慕王爺此令皆憤憤不平,但均知慕王爺治軍極嚴,只得圍在中軍轅門之外,瞅着看守士兵不備,偷偷替藍徽容送上一些清水,幾次過後,便有虎翼營士兵過來將眾人驅散,一個時辰過去,藍徽容被曬得眼冒金星,唇乾舌燥,傷口疼痛,漸感不支。

中軍大帳內,慕王爺端坐於案前,意態雍容,神情淡然,目光卻如一泓冰水,注視着眼前的岳鐵成和慕世琮。

這位名動宇內的王爺此刻雖已屆五十,但仍顯得面目清雅,氣度從容,可以想見當年必定是一個風神俊朗、秀逸無雙的美男子。

岳鐵成略顯激動:“王爺,方校尉是中途入伍,未經訓練便投入戰爭,奪侯爺身後中軍大旗是無知之舉,並不是有意擾亂軍心,是末將訓練不力,與其無關,末將願代其受罰,請王爺恕過方校尉。”

慕世琮卻軒眉輕挑,冷冷一笑:“岳將軍,那小子縱是不知我身後乃中軍大旗,也知我是侯爺,這以下犯上之罪總是確實吧。再說了,他今日敢奪我大旗,他日就敢行刺於我,現在若不懲治於他,再往後將會有更大的犯上之舉,那時,岳將軍再想護他可就難了。”

岳鐵成一窒,卻對慕世琮之言無從辨駁,一時急得額頭沁出汗來。

慕世琮面色冰寒,嘴角微微上翹,帶着些冷酷的意味,岳鐵成看在眼內,知面前這位小侯爺向來心狠手辣,冷酷嚴森,又是少年心性,孤傲無比。此次方校尉趁他不備,當著他面奪去中軍大旗,抹了他的面子,只怕性命堪虞,心內更是焦慮。

孔瑄立於慕世琮身側,將二人表情看得清楚,嘴角輕勾,似笑非笑,偏過頭去,目光正投向遠處轅門平台木柱上綁着的藍徽容,遙見她耷拉着頭,身上軍衣略略扯開,露出後頸,燦陽照映下,那處的線條柔和優美,晃入眼中,竟讓他再也移不開目光。

岳鐵成眼中神光逐漸暗淡下去,猶豫半晌,忽然咬牙道:“侯爺,麻煩您先出帳,我有些話要私下對王爺稟告。”

慕王爺卻淡淡一笑:“有什麼話就直說吧,不用避着世琮和阿瑄。”

岳鐵成猛然抬起頭來,行到案前,單膝跪地,沉默一瞬后低聲道:“慕三哥!”

慕王爺眼皮一跳,瞳孔陡然收縮,複雜的眼神挾着凌厲的光芒射向案前的岳鐵成,慕世琮從未見過父王這等神情,不禁也心神一驚,屏住氣息,帳內一片可怕的寂靜。

慕王爺盯着岳鐵成看了片刻,放鬆下來,修長的手指輕敲着長案,悠然道:“鐵成,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岳鐵成將心一橫,低聲道:“慕三哥,方校尉是我來邊關途中在方家村收入軍中的,當年,清姐出生入死才救得方家村全村老小,今日得方校尉救鐵成一命,在鐵成心中,便如同是清姐救了我一般,求慕三哥看在清姐份上,饒過方校尉,鐵成願辭去軍職,解甲歸田。”說著他將頭上盔帽取下,捧在手中。

慕王爺輕敲長案的手指在岳鐵成提到‘清姐’二字時便倏然停住,嘴角微微抽搐,面上神情似如冰雪霜凍,又如有烈火燃燒。慕世琮看在眼內,不由大為好奇:這清姐究竟是何許人?能讓一向穩若磐石、喜怒不形於色的父王這般激動,怎麼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

大帳內寂然無聲,似有暗流洶湧,孔瑄也感覺到了一絲異樣,將目光自遠處的藍徽容身上收了回來。

慕王爺閉上雙眼,手背上青筋暴起,眼角突突直跳,岳鐵成提及的‘清姐’二字如同火藥的引線,將他的心轟然炸開一個大洞,模糊的舊人與往事尖叫着呼嘯而出,在腦中如颶風般盤旋怒吼,良久方抑制住那洶湧的波濤,慢慢平靜下來。

他緩緩睜開雙眼,悠然嘆了口氣,望向慕世琮:“世琮,那方校尉冒犯的是你,你看着辦吧。”

聽慕王爺口氣大為鬆動,岳鐵成一喜,懇切的目光投向慕世琮,慕世琮心中得意,口中卻淡淡道:“既然父王有意放過那小子,我也就給岳叔叔面子,放過他算了,但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侯爺請說。”岳鐵成站起身來。

“那小子戾氣太盛,鋒芒畢露,又不懂軍規,我想調他到我虎翼營,好好訓誡於他,不知岳叔叔可願放人?”慕世琮望着岳鐵成冷冷道。

岳鐵成思忖片刻,知別無他法,只得低頭道:“一切聽從侯爺安排。”

慕世琮淡淡一笑,向慕王爺輕施一禮,與孔瑄步出大帳,行得十餘步側頭輕笑道:“這老傢伙,果然上當,總算把這小子要過來了,去,把他帶到我帳內來。”

孔瑄聽他言語,如同小孩子尋到了一件新鮮刺激的寶貝,不由一個寒噤,望向遠處的藍徽容,暗嘆了一口氣。

慕世琮行得數步,回過頭來:“對了,孔瑄,傳令給飛鴿組,着他們秘密調查一下岳叔叔所說方家村的陳年舊事,看看有沒有一個叫清姐的人,還有,那個小子的來歷,也給我好好查一查。”

孔瑄道:“侯爺懷疑那小子嗎?”

慕世琮遙望遠處被綁着的藍徽容,冷聲道:“這小子能當著你我之面奪去中軍大旗,戰場上又那般身手,絕不在你我之下,豈是一個小小山村的村民,岳叔叔也是老糊塗了。”

帳內,慕王爺默默地注視着低頭束手而立的岳鐵成,冷峻的目光漸轉柔和,良久方低聲道:“鐵成,邊關平定后,你便回蒼山老家去吧。”

岳鐵成喉頭哽咽:“是,多謝慕三哥成全!”

慕王爺輕嘆一口氣,望向帳外遠處群山,目光漸漸有些迷濛,語氣也帶上了些許疲憊:“鐵成,不瞞你說,我也是十分想念清娘,不知她是否還活在這世上,唉,若是能倒退三十年,回到蒼山霧海,快意遊俠的生活,這王爺,不當也罷。”

藍徽容被綁於轅門平台木樁之上,曬至昏昏沉沉,正在心中猶豫,要不要運氣掙斷繩索,逃離軍中,可抬眼見身邊數十名虎翼營士兵如狼似虎,便知這個想法不太實際,更何況剛到軍中,連慕少顏的面都沒有見到,便輕言放棄,實是心有不甘。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忽聞沙聲輕響,一雙黑色布靴立於身前台下沙地之中,她緩緩抬起頭來,只見那偷馬之人正立於面前,雙手抱胸,神情懶散,似是一副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意味,嘴角卻微微向上,漆黑明亮的眼眸帶着幾分笑意幾分玩味,上下打量着自己。

藍徽容輕哼一聲,傲然道:“偷馬小賊,有什麼好笑的!”

孔瑄右手輕擺,虎翼營士兵齊齊退了開去,他縱身坐上轅門平台,躺落下來,雙手枕於腦後,悠悠嘆道:“唉,太陽多麼艷麗,空氣多麼清新,人生是這麼美好啊!”

藍徽容不知他弄什麼名堂,輕啐道:“似你這等不告而取之人,怎還好意思立於光天化日之下,坦然面對我這位失主。”

孔瑄望着她哈哈大笑,翻身坐起來,頗感興趣地道:“喂,小子,你身手倒是挺不錯的,居然能當著侯爺的面奪去大旗,誰教你的?”

藍徽容板著臉回敬道:“喂,小子,你偷馬的本事倒是挺不錯的,居然能從我這裏將青雲偷去,誰教你的?”

聽她針鋒相對,孔瑄更是笑得十分開心,站起身來,見藍徽容嘴唇乾裂,取下腰間水囊,湊到藍徽容嘴邊。

藍徽容微愣,但見他嘴角含笑,神情似有幾分真誠,又實是十分乾渴,終低聲道:“多謝了!”就着皮囊咕嘟飲下幾大口水。

見她飲得甚急,孔瑄伸手拍上她的右背,藍徽容見他如此善意,正待吞下最後一口水,開口言謝,卻聽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慢點喝,這可是你這輩子喝的最後一口水了!”

藍徽容心中一驚,猛然嗆住,劇咳一陣,轉頭喘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孔瑄湊到她耳邊冷冷道:“王爺有令,你以下犯上,罪無可恕,即刻處斬,以儆效尤!”

藍徽容大驚:“哪有這等不講理的王爺!”

孔瑄望着她淡淡道:“這話,你到了陰曹地府去和閻王爺說吧。”說著拔出腰間長劍,眼中寒光一閃,驚雷破空之聲響起,藍徽容不及運氣掙斷繩索,本能閉上眼來,心中暗嘆:我命休矣!

藍徽容緊閉雙眼,感到劍氣森寒,自身上劃過,卻未有疼痛,不由訝異,片刻后聽到身邊之人大笑,心知被他戲弄,睜開眼來,見身上繩索被他長劍整齊割斷,而劍氣竟未劃破自己的軍衣絲毫,一時嘆服,忍不住贊道:“好劍法!”

孔瑄戲弄於她,本待聽到她憤怒之言,不料卻得她贊一聲好劍法,笑聲便堵在了喉間,怔了一瞬,眸中趣意更濃:“小子果真有些意思,難怪侯爺看中於你,隨我走吧。”

藍徽容輕揉麻的雙臂,跟着他跳下木台,問道:“去哪裏?”

孔瑄立住腳步,回過頭來,正待開口說話,不料藍徽容剛得解脫,腳步虛浮,一時收不住,撞上了他的胸口,她額頭正對孔瑄下顎,孔瑄也是沒有提防,竟被她這一衝之勢磕住下巴,牙齒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痛得彎下腰來,含糊道:“你這小子,存心報復我是吧!”

慕世琮的營帳在大營西側,藍徽容隨着孔瑄步入帳內,見他正坐於案后,右手執着一把匕,冷冷地注視着自己。

藍徽容在容州賽舟節上遙見他風采懾人,乘風閣下眾星捧月,回雁谷戰場上冷靜鎮定,此時正面望向他清澈眉眼,覺他目光深邃冰冷,壓得自己有些難受,又想起可以借他接近慕王爺,終行了一禮,恭謹道:“后軍校尉方清見過侯爺!”

慕世琮並不說話,盯着藍徽容看了一陣,目中神光一斂,右腕勁揚,匕如閃電般向藍徽容射來。

白駒過隙之間,藍徽容心念數轉,終巍然不動,任那寒氣逼人的匕自耳邊擦過,她側頭望向右肩上掉落的一縷黑,伸出手來,輕輕撣落於地,直視慕世琮平靜道:“侯爺,先前戰場之上,小人心急救人,多有冒犯,是小人之過,請侯爺按軍法處置,實不必如此戲弄小人。”

慕世琮一愣,忽覺面前這人雖身形瘦弱,卻氣度雍容,文弱外表下似有着凜冽的傲氣,心中疑雲更重,輕聲‘哦’道:“原來你叫方清啊,倒是有些膽量。竟敢趁我不備,取去中軍大旗,令我在部屬面前失了面子,方校尉,你說,這筆帳我該如何同你算啊?”

藍徽容怔住,見他面色冰冷,眼中波瀾不興,一時猜測不到他的想法,又想起自己重任在身,思忖片刻,終咬牙道:“是方清的不是,要殺要剮,聽憑侯爺處置!”

慕世琮一臉淡漠,緩緩道:“我倒也不是要殺你剮你,只是想委屈方校尉在我這虎翼營中做一名親兵,也好讓弟兄們能時刻領教方校尉高強的身手。”

藍徽容心一緊,醒悟到自己因急着救岳將軍,激憤行事,露出了破綻,引起了這位小侯爺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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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接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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