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風暮雨暮色蒼(1)
暮風暮雨暮色蒼(1)
轟的一聲,打雷了。
阮嫣然玉手一抖,手中的白子便落在了棋盤上。
“娘娘錯子了。”朱成璧輕輕一笑。
“這天可變得真快,剛剛可還是萬里晴空呢。”舒貴妃托着下巴思索着,眼波流轉,如春風柔柔拂過,叫人心底無端綿生出絲絲縷縷的暖意。
關雎宮女官積雲徐徐上前,奉了一盞青花勾連紋八角燭台在案上,柔和的光暈映照,阮嫣然的側臉完滿得如同一輪滿月、精緻得猶如一首宋闋。有那麼一瞬間,朱成璧突然嫉恨上天,賜給了阮嫣然如此柔美溫婉的面龐,這樣的容貌,使得六宮粉黛無顏色、君王恩寵在一身,這是後宮三千女子幾輩子也修不到的福氣。
只是,於她,一個擺夷女子,這樣太過隆盛的恩寵,反而不妙。
還記得,皇帝周奕澹初初遇到阮嫣然時,愛之如珍寶,然前有祖制規定,擺夷女子不可入宮為妃,後有太后不滿於阮嫣然的出身,不許其在紫奧城冊封,且一眾妃嬪與朝臣亦是非議不止。弈澹便召集國中能工巧匠,太平行宮建起一座桐花台迎其入宮,初封正二品舒妃。
桐花台高三丈九尺,皆以白玉石鋪就,棟樑光華、照耀瑞彩,斗拱交錯、玉宇重檐,每到棠棣花與桐花盛開,桐花台便隱沒於一片輕紫如霧的穠艷繁花中,暗香浮動,風光旖旎。弈澹與阮嫣然攜手曼步其間,相擁賞花,呢喃密語,宛若一對璧人。
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
況且,梧桐,本就是最貞節恩愛的樹木啊!
再後來,阮嫣然有了身孕,為方便照顧,迎入紫奧城,加封正一品舒貴妃。然而,上至太后與皇后,下至一眾妃嬪,莫不反對,更有承光宮祝修儀率洛芳儀與潘才人於儀元殿前哭諫,弈澹盛怒,下旨封宮,自此,承光宮便如那冷宮一般,幾無人問津。
朱成璧低低一嘆,阮嫣然的恩寵,三年來有增無減,只怕這樣下去,六殿下玄清遲早會被立為太子吧。
“六月天,孩兒臉,說變就變。”朱成璧淡淡一笑,捻起那一枚白子遞到舒貴妃面前,“已是四連星佈局,娘娘可要小心了呢。”
“你我姐妹,不必娘娘來娘娘去的,好沒意思。”舒貴妃莞爾一笑,如同破空的一束澄澈月光,“琳妃姐姐最擅圍棋,就是皇上,也未必能贏過你。”
朱成璧掩唇一笑,正待說話,卻見宮裏的素馨匆匆跑了進來,語調惶急:“舒貴妃娘娘,琳妃娘娘!不好了!”
“兩位娘娘面前,怎可大呼小叫,好沒規矩!”連翹低低地訓斥道。她是朱成璧的陪嫁丫鬟,含章宮的掌事女官,身份尊貴,素來也深得朱成璧信任。
“沒關係,在關雎宮,不必拘這個禮。”舒貴妃擺擺手,語調輕柔,“什麼事情,說吧。”
“蘭林殿的密貴嬪小,小產了,而且,血崩之勢不止,估計,估計……”素馨的音調慢慢低了下去,一道刺目的閃電劈過,豁地在濃墨般的夜空撕開一道口子,關雎宮的正殿鴛鸞殿被映得雪亮。
鴛鸞殿中伺候的宮人靜靜侍立,如雕塑一般,電光轉瞬而逝,每個人的臉上都似浮現出慘白的顏色,目光盡數匯聚在素馨的身上,有驚訝,有惶惑,有恐懼,也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
密貴嬪宋素琬是丞相長史宋之恆的長女,於隆慶六年入宮,她腹中的孩子,是個男嬰,已經五個月了,如果順利,將是皇帝的第八子,因着弈澹自己便是八皇子的出身,上至太后與帝后二人,下至闔宮宮人,都非常重視。按道理說,懷胎五月,應該是比較穩妥的了,卻怎的在今日黃昏驟然小產?
朱成璧已不敢再想下去,手中緊緊攥着一枚黑子,心中悚然,恐怕揭開這起子事的表面,又會是不堪入目的裡子!
又是“轟”的一聲雷鳴,朱成璧忙握住舒貴妃微微發顫的手,低低安慰幾句,又轉首問道,“皇上跟皇后呢?”
“皇上和皇後娘娘已經去了臨華宮,太後娘娘風寒未愈、卧病在床,並未前往。玉厄夫人,也,也去了。”素馨有些遲疑,朱成璧略略疑惑,抬眸瞥了一眼連翹。
“素馨你先跟木槿回宮。”連翹曼步上前,一把握住素馨的手,目光微微一遞,素馨一愣,卻已被一旁的木槿持住了左臂。
木槿福了一福,微微笑道:“兩位娘娘,素馨剛入宮不久,膽子小,讓娘娘受驚了,奴婢先陪她回去。”
朱成璧輕輕頷首,轉首對舒貴妃關切道:“娘娘身子弱,怕是看不得這些,況且外面有雨,道路濕滑難行,嬪妾先去臨華宮看看,若有什麼情況再遣了人來回稟娘娘。”
舒貴妃扶着積雲站起,勉力笑道:“那就有勞姐姐了。”
朱成璧溫然一笑,恭敬福了一福,扶着連翹的手臂,款步出了關雎宮。
連翹撐開一柄疏落煙水寫意底子的油紙傘,低低問道:“娘娘不先問問素馨么?奴婢總覺得她有些古怪。”
“不必了,素馨一路慌裏慌張地跑進來,怕是有心之人也留意了。木槿最是穩妥細心,必定能問出來,本宮又何必匆匆回含章宮去,倒給人看出什麼端彌,且去臨華宮吧,本宮倒要看看,皇後跟玉厄夫人,這又是要唱哪齣戲!”嘴角勾起一絲冷冷的笑意,朱成璧看向黑雲壓城般的天空,到底是暮色時分了,即便電閃雷鳴能過去,即便傾盆大雨下完,消散了烏雲的天空依舊是暮色蒼蒼。只不過,暮色再強,終究也壓不過那第二天的曙光。
是了,暮色已至,便不必心心念着曙光何時才能到來。
就好比紫奧城裏發生過的一切,總有撥雲見霧的那一日。
放眼望去,紫奧城的宮殿重巒疊嶂、勾心鬥角,真箇是歌台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凄凄。只不過,暮色映襯之中,卻越發襯托着這裏的一切成為那張牙舞爪的魅影,兜頭蓋臉地撲上來,叫你躲也躲不住。
心緒一層一層漫過,朱成璧掀開繪金描銀、如意紋飾的轎簾,堂皇富麗的臨華宮,已然位於眼前。
臨華宮住着兩位嬪妃,密貴嬪宋素琬是一宮主位,居於正殿蘭林殿,還有一位便是去年入宮的睦嬪姜敏儀,居於偏殿如雪軒。密貴嬪素來仗着自己頗高的出身處處打壓姜氏,此番懷孕,更是苦了姜氏時時侍奉在側,因着弈澹看重此胎,姜氏也是無可奈何,倒是皇后看不下去,說了句姜氏侍奉勤謹、性情溫和,如此便於上個月從從五品的良媛晉為了正五品的睦嬪。一個“睦”字其實也是在提點姜氏,以敬和順睦為上。
此刻,蘭林殿內已是一團亂遭。甫一踏入內殿,朱成璧已是駭得說不出話來,且不說殿內的血腥之氣瀰漫,雕花大床那金絲楠木上的紋路幾乎是被血浸透,勾勒出極妖嬈、極可怖的圖案,一下子便迫得人心驚,而床榻下那水光錦鳳鸞合歡的攢花錦被更是盡數被鮮血洇透,讓人不忍目睹。
蘭林殿掌事女官佩雲正帶着幾名宮女匆匆給密貴嬪換上一身乾淨的寢衣,又換過一床鬆軟的被子,拿了熱水給密貴嬪擦拭,不消一刻,那赤金雲牙盆里的熱水就染得鮮紅。
“密貴嬪怎麼樣了。”朱成璧見一名滿臉哀惶的宮女捧着那血跡斑駁的寢衣經過,只覺得一股子的血腥之氣直衝上來,卻也生生忍住,喚了佩雲問道。
佩雲是密貴嬪的陪嫁,那一張臉是比新雪還要白,臉上的淚痕猶在,映着虛弱的燭火顯得如孤魂野鬼一般。
“徐太醫說性命是無大礙的,只是,只是,以後怕是不能有孩子了……”佩雲的聲音越發低沉下去,伴着一兩聲隱隱的抽泣。
朱成璧唬了一跳,不禁看了連翹一眼,心中暗自思索,密貴嬪好歹也是丞相長史的千金,出身高貴,如此一來,既然不能懷孕了,恐怕日後難再翻身。
佩雲告了退下去,朱成璧低低嘆息一聲,舉步便要走上前去,連翹慌忙拉住她,勸說道:“娘娘,不可去啊,太過可怖了。”
朱成璧只是恍若未聞,眼波一轉,已將殿中的諸人諸事收入眼底,忽而心頭一動,眼睛便牢牢迫住了床頭懸挂的一隻香囊,朱成璧不動聲色地看了連翹一眼,喚過徐太醫上前:“徐太醫,密貴嬪驟然小產,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太醫是太醫院院使,雖然年過半百,但經驗老道,又是最擅長婦產千金一刻,素來深得皇后與玉厄夫人的信任,此時他也不敢猶豫,忙回稟道:“貴嬪娘娘一向身子弱些,不過也不至於如此,驟然小產,似乎,好像……”
連翹見他吞吞吐吐,厲聲道:“皇嗣性命,怎可輕率,徐太醫不必辯駁,怕是太醫院出了什麼差錯吧!”
徐太醫本就慌亂,被連翹一嚇,慌忙跪下道:“微臣萬萬不敢輕率,只是貴嬪娘娘,似乎是中毒所致,但微臣已經查驗過藥方、膳食,並無差錯,微臣萬萬不敢瞞着娘娘,但求娘娘做主啊!”
朱成璧瞥他一眼,心中疑竇頓生,聲音卻平靜如水:“這話你回過皇上了嗎?”
“方才微臣一直在查驗藥方,未曾稟報。”
連翹扶住朱成璧的右臂,輕輕道:“皇上、皇后與玉厄夫人,還有宜妃與和妃,已經到了偏殿永寧堂了。”
朱成璧點一點頭:“那好,徐太醫,你跟本宮說過什麼,便如實稟告皇上。”待到徐太醫匆匆出殿,朱成璧迅疾掃了一眼四周,喚過殿中侍立的一個宮女:“密貴嬪醒來以後立刻遣人來告訴本宮。”看那宮女點頭答應又嘆了口氣,“把這床頭掛的祈福香囊都扔了吧,看着真叫人傷心。”
密貴嬪臉色慘白,發綹濕濕的糊在臉上,哪裏還是平日裏那個意氣風發的寵妃呢?真是可惜,如果她能誕下皇子,妃位總是有望的,只怕今後,身子能否恢復都是問題。
物傷其類、唇亡齒寒,想到淩兒與真寧都平安長大,朱成璧心裏寬鬆了許多,也幸虧彼時的自己謹小慎微、又有宜妃與和妃多加照拂,不然,只怕是……
心下一陣陣發涼,朱成璧也不多言,匆匆去了永寧堂,帝后正在殿中坐着,臉上具是陰晴不定,玉厄夫人林若瑄則站於下首,宜妃江盈袖與和妃萬瑾瑜則站在兩邊,睦嬪則站在最外一側。
玉厄夫人是三殿下玄濟之母,宜妃是大殿下玄洵之母,她們與和妃和朱成璧一樣,都是早些時候便在魏王府里伺候的,因此在宮中地位頗高,其中,又以玉厄夫人最為明艷嬌媚,在王府時,除了湯馥嫻,便是她最得寵愛。
入宮之後,玉厄夫人與朱成璧平分春色,因為玉厄夫人的兄長博陵侯林鑒霄征戰在外,是弈澹最為器重的臣子,玉厄夫人的恩寵,到底也是多些。然而,自從舒貴妃進宮后,玉厄夫人因着背後牢騷誹謗不止,終究也是被疏遠了。
“琳妃妹妹,密貴嬪怎麼樣了?”皇后見朱成璧進來,忙起身問道。
“皇上萬福金安,皇後娘娘萬福金安。”朱成璧恭敬地福了一福,握着帕子拭一拭眼角,“密妹妹還未醒來,雖然性命無礙,但是,只怕日後難以再有子嗣了。”
玉厄夫人聞言,臉上迅速閃過一絲喜色,轉瞬間又抿了下去。
皇后覷了一眼皇帝,斂衣跪下道:“皇上!密妹妹好好的怎會遽然中毒?實在可疑!若真如徐太醫所說,此等下毒之人必定是心狠手辣,不得不除啊!”
玉厄夫人也緊接着跪下道:“為還密妹妹一個公道,還請皇上徹查此事!”
朱成璧見狀,忙跟着宜妃、和妃一起跪下,心中卻泛起了思索,看皇后和玉厄夫人的樣子,竟是絲毫沒有慌張,難道是要行那顛倒黑白之事嗎?
正在沉思,玉厄夫人清凌凌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怎麼舒貴妃沒有來嗎?”
朱成璧一凜,忙回道:“貴妃娘娘向來身子弱些,是嬪妾勸她不要來的。”
“宮中出此大事,舒貴妃此舉真是拿腔作勢。”玉厄夫人恨恨出言,卻似乎又尤顯不足,似笑非笑道,“妃位以上的妃嬪俱在此處,怎的卻唯有她不來,可是看輕了皇嗣性命嗎!”
“好了!”弈澹微顯不耐煩,“好好的又拿舒貴妃說什麼事,你長她十歲,卻如此計較,朕煩得很,你們都跪安吧!”
玉厄夫人一下子被噎住,也不敢再言語,只回頭狠狠瞪了朱成璧一眼,到底是皇后膽大,問道:“那麼此事……”
“交由慎行司。”弈澹遽然起身,聲若洪鐘,“挖地三尺,也給朕查出來是什麼人在後宮裏興風作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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