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伊人宛在水中央
第七章
伊人宛在水中央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昭成太后薨逝。
長寧觀,經文的梵音在檀香裊裊中兀自沉浮,時而會有一陣陣清涼的風裹着夏日特有的濕潤探入,在我掌中的楠木佛珠上打着轉兒,襲上我瘦弱的手指。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手勢微微一滯,木魚聲也停住了,我不由望向跪在我身前的紋絲不動的長寧長公主,不,她的法號是慧因。
她淡淡道:“慧宛,若是宮裏請我們去祈福祝禱,我們去便是。若是沒有,今日便和從前一樣,你回京城看一看。”
我低低應了一聲,徐徐起身,忍不住回眸看一眼慧因,她着一襲素服,裙幅整齊地鋪陳在橙金色地磚上,如盛開的梔子花。我抬眸望向她面前的觀音慈悲,慈眉善目、一團和氣,高立雲端看盡人間離合悲喜,卻不能普度眾生。
是了,能普度眾生的,只有眾生自己。
春在萬物,大如山川,細如毫忽,繁如草木,妙如葩葉。
這一草一木、一花一葉,都極盡繁盛,遠遠望過去,一片蒼翠欲滴,如佛海無邊無涯。
馬車輕快,我微微闔目深思,每年這個時候,慧因都允了我來京城,自從乾元三年以來,已經二十二年了。
太后的薨逝,意味着屬於朱氏的時代正式落幕,皇后被終身幽禁在鳳儀宮,皇帝更曉諭六宮:死生不復相見。而如今,炙手可熱的是甄氏一族。
我忽然想起隆慶朝的夏氏一族是如何倒塌,念及於此,對於朱氏一族的命運,也就不那麼唏噓。
梨花廟,是在京城南郊,原是孫傳宗與朱祈禎的墓地,那一片有梨花繁盛,白茫茫似海原,後來,陳正則又捐了一座廟宇,香火日漸興旺。
我緩步而入,住持展空師父雙手合十:“慧宛師父,您來了。”
我還禮於他,淡淡含笑:“我來上一炷香。”
檀香縈繞,我默默念着《往生咒》,思緒卻又回到從前。
隆慶四年五月二十七日,我見他一件一件拾掇着包袱,忍不住喚道:“你真的要走?”
孫傳宗瞥我一眼,點一點頭。
“你就忍心讓我跟宛涵留在這裏,一個親人也沒有?”
孫傳宗靜默片刻:“師傅臨走前跟我說,讓我送你們兩姐妹去褚家,褚大娘人很好,師傅與我都能放心。”
我氣不打一處來:“祖父放心我跟宛涵留在褚家,你也放心是不是?你為什麼一定要去京城,如果他不在那裏呢?”
“他一定在。”
我反唇相譏:“你不是他,這五年來,他會不會改變想法,你怎能知道?或者,他早已記不得你了呢?”
“但他終究救過我一命。”
我頓時泄了氣,他還是跟五年前一樣倔強,一點都沒有改變。
我狠狠瞪他一眼:“那你走吧!我不要再看到你!”
褚家的人待我與宛涵很好,吃穿住無微不至,或許是因為祖父曾救過褚大娘一命。
到了夜裏,我默默躺着,心裏的思緒翻湧不息。
那是五年前,他突然跑過來,跟我祖父說要學武。
祖父已經十數年未曾招過徒兒,只是一心一意撫育我跟宛涵,自然是拒絕他的,孰知,他鐵了心,居然在我家門前長跪不起。
我好奇地看着面前那個瘦弱的少年,輕輕勸他:“你還是走吧,祖父會生氣的。”
他似是沒聽見,脊背挺得越發直。
宛涵哼了一聲:“獃子!犟脾氣!大戶人家的孩子巴巴的送來,祖父都不理會,更何況是你!”
宛涵把我拽回內屋:“姐姐你做什麼跟他說話,祖父都不理他,今天我琵琶還沒練完,你來陪我。”
宛涵的琵琶很好,我的箜篌也是這樣,祖父之所以要讓我們兩姐妹學習樂器,不過是因為我們早逝的祖母精通樂器的緣故。
祖父,是很愛祖母的吧。
然而,此刻,我心裏卻頗不平靜,我頻頻回頭看向窗外,卻被祖父嚴厲地呵斥:“看什麼,難道他會變成石像不成?”
我諾諾,只能撥動手裏的箜篌。
我想,他遲早會離去的吧。
孰料,他一跪就跪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我悄悄塞了一個饅頭給他,他卻推回我手中:“我不要。”
我急得不行,跺着腳道:“你是傻子!你不怕跪暈過去?”
他堅持道:“除非你祖父肯收了我,不然我就一直跪下去!”
我蹙眉道:“你這樣想學武術?很辛苦的。”
“我不怕!苦算什麼,人又不是生下來就過安樂日子的。”
我看他一本正經、振振有詞,撲哧一聲笑出來。
然而,卻是這句話,讓祖父心動了。
此後五年內,祖父讓他住在我家裏,並且認認真真傳授他武術,颳風下雨,從不間斷。
他的毅力與刻苦逐漸博得祖父的喜愛,每每與外人提及,祖父總說:“這是我最後一個徒弟,也是我最喜歡的徒弟。”
我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的,但是,每每他習武的時候,我很喜歡在一旁彈奏箜篌,他的動作如行雲流水,我的箜篌聲如珠玉玲瓏。
我家附近有一株極高極茂盛的梧桐樹,每有風起,枝椏間的颯颯聲如一浪一浪的細雨,和着箜篌聲聽着,分外和諧。
梧桐蕭蕭,瑟瑟其雨。
宛涵看了我很久,忽而詭秘地一笑:“心似雙絲,中有千千結。”
我臉上一燒,作勢便要去打她,宛涵靈巧地躲開,笑罵道:“姐姐!我知道你,有了姐夫,我就成了你的使喚丫頭!”
我愈加羞惱,提着裙子作勢便去追她,她忙笑着跑遠了。
我有些惴惴,回頭望他一眼,他依舊穩穩地習武,那一招金鶴展翅真是漂亮,彷彿……他根本沒有看到我們在鬧什麼。
心裏驀地一空,連原本婉轉的箜篌聲也索然無味了。
有一回,他在習武時弄傷了小腿,我心裏疼得不行,拿祖父愛喝的猴兒釀為他清洗傷口,我看一眼他綳得緊緊的臉:“疼你就喊出來,埋在心底多難受。”
他轉過臉道:“我聽說過,在少林寺習武很苦很累,跟他相比,我不算什麼。”
他甚少這樣主動與我說話,我不由疑惑:“他是誰?”
“我以前住在我叔父家,他們對我不好,寒冬臘月餓着我,還讓我洗衣服,有一次,我掉進河裏,是他救我上來。”
我心中微微一驚,祖父素來不讓我與宛涵多管村子的里的事情,我只聽說過有一戶人家很苛待收養的孩子,但我不知道竟然是他。
“那你的父母呢?”
“早就不在了。”
我看着略略黯然的面孔,心裏有些哀戚,想到自己雖然也很早沒了父母,但有祖父悉心照顧,卻比他不知好了多少。
他忽然推一推我:“你把師傅的猴兒釀倒了這麼多,師傅會不高興的。”
我這才反應過來,忙收起酒瓶:“那麼,你知道救你的人的名字嗎?”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會去京城,我要去那裏找他。”
我心裏一涼,急道:“若是他不在京城呢?”
“他一定在。”
我驟然醒來。
月光破窗而入,身邊的宛涵,正愣愣坐着。
“姐姐。”她伏入我懷中,“我想祖父了。”
我怔了半晌,喃喃道:“我要去京城。”
於是,在他離開一個月之後,我也踏上去京城的路。
我入了紫奧城,成為一名宮女,他進了驍騎營,做了一名侍衛。
而他最最開心的,並非是我的到來,而是找到了當初救他的少年。
他私下裏告訴我:“不要告訴他我是誰,我要等他自己猜出來。”
他神情那樣歡悅,我從未見過。
但我心裏想,或許,他是把他當成哥哥一般看待的吧。
然而,擊碎我的想法的,卻是那一日。
朱祈禎在陪同皇帝去太廟祭祀之時暈倒,這是大不敬之罪。
孫傳宗無能為力,只能跪在含章宮前,懇求琳妃能救一救她自己的侄兒。
然而,彼時的琳妃,正深陷皇五子之死的困頓局面,並不能出手相救。
我頭一回感覺到,朱祈禎在孫傳宗心中是何等分量,或許,只要朱祈禎在,他就再也容不得旁人。
所幸的是,皇帝沒有深究,朱祈禎被免除了死罪,只賞了五十大板。
我把自己從太醫局軟磨硬求得來的葯送到孫傳宗手中,低低勸道:“不值得。”
他執拗地搖一搖頭:“他救過我。”
相似的對話,亦發生在朱祈禎娶了木棉之後。
而彼時的我,已經被宜妃舉薦給皇帝,成為了芙蕖娘子。
我與孫傳宗並肩走在太液池邊,我看着他微微憔悴的面容,低低嘆息:“夢只是夢,事實卻是事實,就像你剛才走過的這段路,既然你已經走前了那麼多,根本不值得為他回頭。”
孫傳宗微微一怔,目光朦朧:“就算你說的再有道理,但他終究救過我一命。”
我不知如何再次分說,只道:“當初你毅然赴京,對我說的也是這句話,你是我祖父收的最後一個徒弟,也是他最喜愛的徒弟,但事到如今,我只能告訴你一句,很多事情,開頭總能美好,但結局卻極可能慘淡收場,不可能的事情便不要去想,你們二人,原本步伐就不一樣。”
我不知道我的話,孫傳宗聽進去多少。
但是,他卻依然守護在朱祈禎身邊,直到,拿了自己的性命換得朱祈禎的安穩。
而朱祈禎,最後卻是死於他姑母的梨花白。
回想往昔,真的很累。
我徐徐起身,看向絡繹不絕來梨花寺敬香的善男信女,心底,游弋過深深的哀怨與悲涼。他們,求天地求神佛,又怎知背後的故事?
乾元五年,皇后薨逝。
我站在長寧觀前,看宛涵向我行禮。
陳正則抱着一名兩歲的女童,恭敬向我:“慧宛師傅,我捐了一座廟在朱祈禎與孫傳宗的墓碑前,師傅能否賜下墨寶,作為廟的名字?”
一時間,我心頭千迴百轉,似乎看到了太多太多的過往。
良久,我徐徐道:“孫傳宗極喜梨花,便喚作梨花廟吧。”
我深深看向陳正則,以及與她並肩而立的簡云然,將宛涵的手輕輕牽到他們手中:“你既然認宛涵為義妹,那麼,請你好好照顧她,為她尋一個好人家,我這做姐姐的,終究是對不起她。”
陳正則一揖為禮。
宛涵無聲地流淚,最後望我一眼:“姐姐,你一定要保重。”
我緩緩轉身,語調清和:“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陳正則,簡云然,宛涵,請一定要珍重。”
從那之後,我的生活中只剩下長寧觀與慧因。
慧因如今,一生一世不得出長寧觀,多半也是因為我。
仇恨與怨懟,只會一代一代傳下去,捲入其中的人,會傷得體無完膚。
那麼,便讓我常伴青燈古佛,為世間那樣多的求不得、那樣多的不得求而祈禱、祝福。
夜涼似水。
我怔怔地想着,原來,已經是三十三年過去了。
每每到五月二十七日,我心裏總得是在想,如果,當年我能勸住孫傳宗,不讓他入京。那麼,如今,會是何種情景?
我微微搖頭,自嘲地一笑。
不可能的。我無法勸得住他。
早在他與朱祈禎相遇那一日,他的心底,從此便只有一人。
伊人宛在水中央,而我的名字,卻是那樣可笑。
因為,孫傳宗的伊人,從來都不是我。
一顆又一顆佛珠在我掌心中如流水曼曼而動,周遭的一切都若隱若現,朦朦朧朧中,似有金光出世,我看到,偌大的蓮座上有香霧裊裊,蓮瓣純白如新雪。我下意識踏上,只覺得身輕如燕,我從未這樣輕鬆過。
梵音由低而高,漸漸揚起,一朵又一朵白蓮在周身遍開,匯成千里長河。
我緩緩念着:“紅塵十丈,卻困眾生芸芸,仁心雖小,也容我佛慈悲。情之一字,如冰上燃火,火烈則冰融,冰融則火滅。不可說,不可說。”
我徐徐闔目。
乾元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慧宛師父圓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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