顰入遙山翠黛中
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
細密如銀毫的雨絲輕紗一般籠罩天地,一彎綠水似青羅玉帶繞林而行,遠山黛隱身姿影綽。雨露拂吹着挺秀細長的鳳尾竹,匯聚成珠,順着幽雅別緻的葉尾滑落而下,水晶斷線一般,敲打在油紙傘上,時斷時續,清越如仕女輕擊編鐘。
我踏着斑駁的青石板信步在這竹林中,拾級而上。身後的桓珏也並不言語,靜靜地撐着紙傘與我一同緩步前行。今日我邀約他陪我賞綠,他見我氣色已然恢復得差不多便二話不說將手中批閱的奏摺擱下,取了一把傘陪我到這殿後臨溪望山的竹林中漫步。
鳳竹舒展着優美的枝條,婆娑搖曳,與一汀的杏花煙雨氳成一幅畫卷緩緩展開。我在傘下站定,桓珏亦停下腳步,傘面在青苔上投下一方圓圓的淡墨陰影,靜謐在我們兩人間彌散開一道融融的籠紗雲靄。
我抬手幫他拭去額際飄粘的一層雨霧,我喚他:“哥哥。”
他握住了我的手,將我攏進懷中:“容兒,你終於諒解我了,是嗎?”聲音有一絲難以掩飾的喜悅。
我心中微微一痛,靠在他溫暖的胸前,“容兒錯怪哥哥了。哥哥這幾年受累了。”
“有容兒這句話便是一切都值了。”
我環住他的腰,回抱他,只怕這是我最後一次放縱自己沉溺在他溫暖的懷中。我閉上眼睛,聽着雨聲淅淅瀝瀝漸行漸急。
“哥哥,讓我出宮去吧。”
我感到緊貼臉頰的胸膛一緊:“容兒可還記得緣湖?那年,也是這樣的雨,也是這樣的傘,我隔着雨幕看容兒,卻是怎麼看也看不夠。‘欲把緣湖比想容,淡妝濃抹總相宜’,只想將容兒鐫刻在心底,記得容兒過去問過我為何從不曾畫過你,只因怎樣的筆觸都繪不出容兒靈動的神韻,只有在我的心卷中才可鋪撒圈點……”
“哥哥,容兒再不是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憂頑童了。千瘡百孔,怎樣修補怎樣裱糊都粘不成原樣。哥哥也長大了,有家有國有天下,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東西是不可拋不能棄的。我們都長大了,為了這二字,我們都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我深深吸了一縷那熟悉的墨香,“飄雪皇后很好。我們總是喜歡回顧或前瞻,卻總是忽略了身邊。莫要到了高樓望斷黃昏寂滅的孤獨時,才恍悟原來有個人能為自己在燈火闌珊處微笑守望是一種多麼平凡而溫暖的感動,莫要錯過了。”
他鬆開我,握住我的雙肩,望進我的眼眸深處,睫毛在雨絲中輕輕一顫,轉身伸出手輕撫過一株瀕臨枯萎的翠竹,竹節處開着稻穗般平凡的花朵。
“容兒可曾聽過‘竹泯’?”
心弦一鉤,絲線斷了,未盡的曲子在空中餘音未了,一縷一絲緩緩抽痛。
他的指尖染了迷濛雨霧,泛出一點蒼白:“竹生百年,只開花一次,花落了便是竹死之時,喚為‘竹泯’……心,亦如那綠竹,窮盡一生,只為一次綻放,若花盡散去,心便死了。”
我握住他的手,將那雨霧擦去,攏着在嘴邊呵了呵:“哥哥可知這竹泯並非意味着死亡。百年開花,母株枯竭,卻花落得實,實入土中再次生根芽抽枝長葉。竹泯乃是為了再次得到新生。心,亦是如此。”
他將我的手甩開,背轉過身子,沿着石級小道一路而下。我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最後一角明黃沒入了迷離的煙雨中,才慢慢收回視線。油紙傘被棄在了青苔小徑旁,在風中輕輕地晃了晃,幾分飄搖。
夜裏,我躺在寬大的睡榻上,蓋着暖融融的裘被,卻似乎受了寒,怎麼焐也焐不暖,輾轉反側。
轉眼,我在西隴宮中已住了月余,桓珏自那日之後再沒與我說過一句話。
一日醒來時分,只覺得手腳不同往日一般冰冷,似有暖爐在懷,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懷抱,卻赫然對上一雙靈動的鳳目。
紫苑頑皮一笑,在我頰上響亮地親下一記:“娘子,你想紫苑了沒?”
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定是做夢做糊塗了。耳邊卻再次傳來紫苑真真切切清脆的童音:“娘子,我餓了。”
天哪!真的是紫苑!真的是我的寶貝紫苑!
我開心地抱着他又親又笑:“娘親可真想壞你了!”小傢伙在我懷裏嘻嘻哈哈地笑着。
突然,我才反應過來,紫苑怎麼會在西隴的皇宮裏出現?他不是應該在子夏飄雪手上嗎?
“紫苑是怎麼到這裏來的呢?”我扳正在我身上蹭來蹭去的小腦袋。
紫苑大大的眼睛一轉,一絲狡黠的光芒一閃而過:“阿夏抱了個小弟弟回來,小弟弟和阿夏一樣有紫色的眼睛,不過他不哭也不鬧,只會蹬着小肥腿咯咯笑,一點都不好玩。那天我把他屁屁掐紫了他才哇哇大哭,阿夏笨得很,怎麼哄弟弟都不肯停,後來我聽得煩了就溜出宮來。”
“你一溜就溜這麼遠?!”我一陣后怕吃驚!紫苑這孩子太嚇人了!這麼小的一個娃娃居然千里迢迢從一個國家的皇宮跑到了另一個國家的皇宮!萬一路上出了點什麼差錯……我簡直想都不敢想!而且,什麼“聽得煩了就溜出宮來”,分明是這小傢伙利用嬰兒哭泣分散了子夏飄雪的注意力偷跑出來。也不知道他人不大怎麼就有這許多鬼點子。
“嘻嘻,還是宮外好玩。本宮本來想去看看那個什麼肇黎茂,後來想起來要封他做本宮的父皇不能沒有聘禮,皇姑父還欠着本宮一張猛虎下山圖,本宮就決定先到這裏來讓姑父補畫給本宮,本宮再帶着畫去下聘。但是,本宮不知道姑父住哪裏,昨天從後面翻進來找了半天,在這裏聞到香香味,找進來,果真是本宮的娘子,哈哈。”紫苑叉着腰,頗為得意。
我這才看清他滿臉污泥,衣服也早已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卻還硬是要擺出一副皇子威嚴,一時哭笑不得:“你這小滑頭,小不點點大,什麼‘本宮’不‘本宮’的。”
他拽着我的手,在我身上耍賴:“娘子,餓了,我好餓哦。”
我摸了摸他略微尖下去的下巴,心疼得一抽一抽。這孩子在外面風餐露宿了這麼長時間怕是吃了不少苦,急忙傳早膳。
宮女在我的吩咐下端着早膳魚貫入殿,卻在看到紫苑時着實嚇了一大跳。我趁着紫苑吃得不亦樂乎,拿了巾帕一面給他拭臉擦手,一面囑咐他慢點吃。
宮女撤離后怕是第一時間便上稟了桓珏,聽見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和殿外侍衛宮女高呼萬歲,片刻,他便站在了我們母子面前。
“皇姑父!”桓珏還未來得及開口,紫苑便丟了銀勺,一個熊撲衝進了他的懷裏。
“你這孩子!”桓珏抱着他半天回不過神來。果然,紫苑太出人意料了,任誰都一時半刻反應不過來。“你怎麼又偷跑出來了!”好半天後,桓珏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那從來雲淡風輕的臉居然瞬間沉了下來。
我這才想起來紫苑曾經離宮出走過一次。
紫苑這小傢伙會見風使舵得很,一見桓珏板起臉來,馬上耷拉下眼皮,眼底立刻蓄上兩汪亮晶晶的水霧,要落不落的樣子,頗是惹人生憐,“姑父都不來看紫苑,紫苑只好來找姑父。紫苑路上吃不飽,穿不暖,姑父見了紫苑還凶紫苑,嗚嗚嗚……”
這孩子,都不知道和誰學成這個樣子的。
果真,紫苑一做這可憐相,任是鐵石心腸的人都要軟了下來,更莫說桓珏本就菩薩心腸,馬上一臉愧疚地哄他:“紫苑不哭,不哭哦,姑父不是凶你,姑父是擔心你,外面壞人這麼多,要是碰到危險怎麼辦?姑父最疼紫苑了。紫苑乖,不哭哦。”
紫苑這小傢伙見有人哄他,更是放開嗓門哭得肆無忌憚。桓珏哄他哄得手忙腳亂,最後允了他一幅猛虎下山圖、一把嵌玉匕、一柄寶劍才讓他停了哭。
看着紫苑抱着一堆寶貝破涕為笑,桓珏還一臉謝天謝地甘之如飴的樣子,我目瞪口呆地頭痛撫額。
這孩子怎麼這樣?
不過似乎這樣的景象頗為眼熟。
失蹤近六月之久的香澤皇與薄荷雲氏意外生還。當日,香澤國玉靜王遣高手數十混入安親王迎駕侍衛中,意欲行刺香澤皇,未遂。香澤皇在侍衛護送中殺出一條血路折返香澤皇宮。三月初,香澤皇一一剷除玉靜王黨羽。玉靜王終被貶為平民,投入天牢。同月,左相雲水昕再度辭官,香澤皇數度挽留,怎奈雲相歸隱之心已決,香澤皇深以為憾,終賜賞無數准其卸官告老。四月初,香澤太后薨,享年五十。
同年二月,雪域國妖王喜獲麟兒,紫眸烏,名喚紫何飄雪。三月,雪域國大皇子紫苑飄雪走失,雪域皇雷霆震怒。
而與香澤皇一同生還之薄荷雲氏卻在出現當日再次不知所蹤。
香草美人行蹤再次成謎。有人猜測其被妖王擄回雪域國,亦有人言此女已被西隴皇所奪,深藏於西隴皇宮中,更有甚者猜測此女已隨那五毒教主隱匿深山,再不涉足凡塵。一時傳言紛紛,莫衷一是,茶樓書館凡以其為題者,莫不引聽者無數門庭若市。
“相谷,乃父……文片……舌官……田……分爾……共子天……”紫苑捏着一張薄如蟬翼的信箋讀得抑揚頓挫,牛頭不對馬嘴。
雖然一句話裏面沒有幾個字讀得準確,不過,難為他這般稚齡卻已能識得其中偏旁,這孩子果真是極聰明的。
我笑着將他抱上我的膝蓋,指着雲箋上的字一字一字念給他聽:“想容,乃父半生文牘操持,而今年事已高,力漸不逮,心生去意,已辭官歸田,盼爾省家,共享天倫。”筆意遒勁,翰墨洒脫,最後落款“雲水昕”三個字力透紙背。
一紙薄薄的信箋握在手中卻似千斤分量。原來,不管天地之大人心之隘,卻仍有我雲想容的一方容身之所。不管我經歷過什麼,不論我做錯過什麼,只要回頭,仍有一個人對我敞開懷抱等候着我的歸來。天下父母心便是如此吧。
“娘子,這個字念什麼?”紫苑指着爹爹的名諱問我。
“念‘昕’。”我撫了撫他的頭。紫苑已近四歲了,爹爹卻還無緣得見自己的這個小外孫,而紫苑亦是時候回到親生父親的懷抱中了。
“紫苑想不想見見外祖父呢?”
“外祖父是誰?”紫苑繼續蹂躪着手中的信封。
“紫苑的外祖父就是娘親的爹爹。”
小傢伙歪着腦袋鄭重考慮了半天,頗有氣派地吐出一個字:“宣!”
我失笑,紫苑總是這麼出人意料。那日,桓珏初見,聽他喚我“娘子”很是驚訝,而我那時才明白他居然壓根兒不知道紫苑乃是我親生之子。我對紫苑糾正,“是娘,不是娘子。”桓珏聞言滿目震驚,繼而望着紫苑的眼睛卻似突然茅塞頓開,之後,臉色便陷入了變幻莫測的陰沉中。
思及此,我嘆了一口氣,執起筆回復爹爹的家書。爹爹的信是桓珏轉遞給我的,我方知他父子二人一直有聯絡。想來爹爹當初西隴、香澤大戰前夕突然辭官必是因為桓珏事先通知了他,而我之前是徹底地冤枉了他。
“容兒。”一隻修長瑩潤酷似爹爹的手握住了我的。“歸”字還差一筆,我一震,一滴飽滿的墨汁滴落宣紙,暈散開,將那字模糊去了一半。看着那隻手,我卻想起了爹爹,何其相似的兩雙手,人說外甥像舅果然不假。
“不要走,好嗎?”
我不敢回頭,怕碰觸那雙遠黛秋水的深眸,怕自己好不容易堅定起來的心被他一個眼神、一句話語便化解而去,但是,我怎可自私如此呢?看着那蒼白的手,姑姑的話語縈繞耳際,“這些年他已殫精竭慮,怕是再經不起一場‘樊川之變’了。”如今,我和紫苑均身處西隴宮中,以子夏飄雪的性格豈會善罷甘休,而紫苑是狸貓親生之子,香澤又怎會輕易放過。西隴如今處在了一個極危險的位置,我和紫苑就像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會給西隴招來橫禍。
桓珏,是一個適合於青山綠水、無爭之世的人。我再不能將他捲入無休無止的紛爭之中。
我背對着他,輕輕點了點頭,拂開他的手,重新鋪開一張雲箋:“攜子不日當歸。”六個字落下的時候,我聽見他背轉身軀,“為了他?……”
我心中一恍,猶如鞭笞,他?
月輝銀,蓮鳳美目,日日夜夜強硬壓制下的身影浮了上來。黃連在口,苦澀蔓延唇角。此生,怕是再無與他相見的機緣……
隔着絹紗花鳥屏風,我望見紫苑蜷着小小的身軀在床榻上安睡,長長的鳳眼垂閉着,掩成兩道似墨勾勒的優美弧線。
桓珏替他掖緊滑落的被角,轉身步出延慶宮。
第二日,宮女奉諭呈上了一柄油紙傘。
我撐開傘骨,一片繽紛絢麗的百花隨着傘面的鋪陳怒放開來,雲雀畫眉百鳥爭鳴躍然其上,彷彿整個絢爛的春天都被收納進了這小小的傘面。我知道,這是最後的一幅花鳥圖。
我撐着傘,朝紫苑伸出手:“來,紫苑。我們回家了。”
殿外,再無阻攔的侍衛。
“傘”者,“散”也。
我和桓珏糾纏二十年的緣分終是散在了那片西隴綿邈的細雨中。
半月後,雲水昕派遣至西隴皇宮迎護其六女的車馬于歸返途中為雪域國大內高手所劫持。
收到這個消息時,我剛帶着紫苑一路輕車簡從風塵僕僕地跨入雲家院門。此時,面對空空如也的車轎的子夏飄雪不知是不是氣怒得臉也紫了。
我知子夏飄雪斷不會放過我母子二人,而想從戒備森嚴的西隴皇宮中將我們劫持出並非易事,只有從途中下手。我回復爹爹的家書時,讓爹爹半月後派人至西隴皇宮接護我們母子。而我與紫苑其實在信出的第二日就已粗布陋裝上路。若是往常的子夏飄雪肯定不會上我的當,但我那時從雪域皇宮逃脫時與其思維逆反的路線讓他吃一塹長一智,所以,他這次定猜測我母子不會抄小路,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爹爹的車馬中返回,豈知我這次偏又擺了他一道。
一路上,除了西隴國桓珏派出護送我們的侍衛外,我總覺得似乎還有一隊人馬在隱隱保護着我們。
如今,回到家中,連日來壓着我的擔心總算可以放了下來。雲家大院,怕是守衛機關比皇宮還要周密牢靠。爹爹雖已辭官,但云家的生意仍在運營,雲家百年的根基仍未動搖。所以,回到雲家,我與紫苑便是安全了。
從來談吐淡定情緒少有起伏的爹爹在看見我們母子二人時,竟然眼中有晶瑩的水光閃爍。我撲入爹爹的懷中,淚落如雨。
爹爹連連拍着我的背:“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紫苑卻絲毫不受我和爹爹父女重逢的離情別緒的影響,對新的居住環境充滿了新奇,兀自在雲宅中玩得不亦樂乎。不出幾天,就已經把家中上下老小折騰得人仰馬翻。我有時看紫苑鬧得過分了會訓誡他,爹爹卻溺愛地將紫苑抱在懷中,嘆道:“這孩子真酷似容兒幼時。不但脾性相似,連容貌亦是八分相像。”
心中雖對紫苑萬般不舍,但紫苑香澤皇子的身份卻是真真事實,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一己之私便剝奪了他們的父子團圓。五天後,在雲家死士的護衛下,紫苑被送入香澤皇宮中。
第二日,香澤皇肇黎茂攜蟒帶金袍的紫苑出現在金鑾大殿上,宣佈將大皇子肇紫苑封為太子時,一石激起千層浪,文武百官舉朝震驚。誰人能想到那雪域國妖王寵愛的孩子竟然是香澤國的大皇子,而紫苑與肇黎茂如出一轍的眉眼、與我酷似的面龐卻讓人無法質疑其血脈的正統。不過,還是有不少大臣上奏皇帝說:“太子生於異國,恐其心必異。”均被肇黎茂一一駁斥回:“朕之獨子,豈客爾等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