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一點三十分,何冉坐在出租車上,看着窗外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發獃。
包里的手機震動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消停下來,這已經是一個小時內的第十四通未接來電了。
一個小時之前,也就是韓嶼打來第一個電話的時候,何冉正好到達正佳那家生意火爆的美髮店。
她點名找33號幫她洗頭,然而等她上了二樓、解開頭髮躺好時,走進來的居然是個女人。
後來經過詢問才得知,原來的33號早在一個星期前就辭職了。
何冉洗完頭后連吹乾都顧不上就匆匆離開了,走之前順便向店長打聽了一番33號的去向。店長給她留了一串地址,告訴她蕭寒在小洲村有一家自己的小髮廊,他回去單幹了。
蕭寒,何冉在心裏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出租車在小洲村裏的十字路口停下,裏面的路太窄了車輛不易通行,何冉只能在這裏下車。
付錢的時候韓嶼打來了第十五個電話,何冉接過司機找的零錢,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然後開門下車。
小洲村對她來說並不陌生,上學期她參加集訓的畫室就在這裏。小洲村本是個很具嶺南特色的古樸小村寨,但近年來因為畫室的劇增,人口也變得繁密起來,原始的氣息自然就漸漸磨滅了一些。
何冉雖然在這裏呆了大半年的時間,但她不像身邊的其他學生,一有空就喜歡成群結隊地跑出去玩,所以對這裏的路不算太熟悉。
小洲村雖然面積不大,但一條條小巷子錯綜複雜,濃蔭蔽日,一旦走進去很容易會被繞得暈頭轉向。
何冉順着街牌號一家家往下走,兜了好幾個大圈子,在她的鞋底被磨破之前總算是在一個無比隱蔽的衚衕里找到了一間理髮店。
僻靜的石板路小巷盡頭,那間理髮店就安靜地坐落在那,沒有任何招牌和標識,兩扇木門上貼着陳舊的對聯和泛黃的老照片,黑白條紋的燈柱緩緩地轉動着,看起來年代久遠,充滿了歲月的滄桑感,門前有一層高高的水泥台階,何冉就站在那層台階下邊望上看。
她已經站了有一會兒了,長時間抬着頭導致脖子無比酸痛,她正想扭一扭脖子,理髮店的門突然被打開。
一隻花白的貓從裏面躥出來,姿態慵懶。
再接着,走出來一個男人。
男人上身穿黑背心,下身是駝色短褲,腳下踩着一雙人字拖,整體看起來不修邊幅。
他將盆里的水潑進一旁的草叢裏,然後才注意到站在台階下邊的何冉,眯了眯眼打量她。
兩人對上視線,男人先發制人問:“理髮嗎?”
他一開口,何冉就認出是他。
她忍不住又將他上下多打量了一遍。
男人的長相怎麼說呢,應該是比較年輕的,但卻有一股沉澱的味道在裏面,特別是眉眼到鼻樑的地方,高低起伏,深邃而硬朗。髮型也很乾凈利落,自然順服地沿着鬢角生長,跟學校里那些刻意用發膜把頭髮豎得高高的男生都不一樣。
何冉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男人-大概以為她正在考慮他的問題,便站在原地安靜等候着。
可以肯定的是,他已經不記得她了,這很正常,他每天要接待那麼多客人,能記住其中的一兩個就算不錯了,況且她長相普通,也沒有像他那樣的一副標誌性好聽的聲音,怎麼能讓人記住。
半晌,何冉沖他說:“洗個頭吧。”
她說完,抬腿邁上台階,走到男人跟前。
她發梢微濕,隱隱散發出洗髮水的清香味,男人面上有幾分疑惑,“你應該才洗過吧?”
何冉面不改色:“沒有。”
“……”
兩人沉默站了一會兒,何冉開口說:“洗過不能再洗一次嗎?”
上門的生意沒有不做的道理,男人側過身子給她讓道:“請進吧。”
理髮店裏的擺設同樣古老而簡陋,鋪着不太平整的水泥地,大概也就二十平方的小地方,只擺了兩張理髮椅,那木椅子看起來也有些年頭了,被磨得連花紋都看不清晰了。
梳妝枱上擺着亂七八糟的雜物,鏡子缺了角、掉了漆,邊邊角角里還有些灰塵。
男人掀開一條布簾,領着何冉走進裏間,裏面擺放着一張洗髮床,沙發上也破開了幾個小洞,可以看見塞在皮下的海綿。
洗髮床是半躺式的,何冉個子不夠高,坐下去后兩條腿懸在半空中,不太舒服。
男人找了一個小板凳來,墊在她腳下,這樣就好受多了。
他將毛巾披在何冉的肩上,解開她的馬尾辮,讓她躺下,何冉不確定這條毛巾是否乾淨,但也沒說什麼。
男人的手心長了一層厚厚的繭,期間似有若無地撩過她的脖頸,都激起她的一陣顫慄,何冉想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已經開始有些緊張。
待她躺好,男人打開花灑,沖水,一邊問:“水溫可以嗎?”
“可以。”
何冉的頭髮很乾凈,男人只擠了一點洗髮水,很快就搓出大片泡沫。
剛剛那隻躥出門去的大花貓又跑了回來,一躍跳到床邊的雜物桌上,坐下來盯着兩人。
何冉側過頭打量了幾眼,那隻貓毛髮還算比較乾淨,男人看到它也沒說什麼,她猜測應該是他家養的吧。
正這麼想着,一雙溫熱的大手又過渡到自己耳朵後面去了,搓揉,按捻,極盡挑逗。
他力道很輕,可卻一下一下戳進何冉的心窩裏,她兩隻腳尖緊緊地蜷縮在一起,指尖深深陷進破開的海綿里,試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這個力道可以嗎?”
“可……以。”
她終是沒忍住,一張嘴就發出了顫音。
男人說:“你笑什麼?”
何冉嚴肅道:“沒什麼。”
男人便沒再追究。
他的手終於離開敏感的區域,何冉心裏鬆了口氣,可又感到低低的失落。
沒過一會兒,男人又問了同樣的問題:“等下要理髮嗎?”
何冉沒看見店裏有其他人手,好奇道:“你剪嗎?”
“嗯。”
“你……會剪髮?”
男人答得微妙:“能剪。”
能剪就是不一定剪得好看的意思?
何冉想了想,說:“等會兒再決定吧。”
沖完水后,她的頭被毛巾包紮得高高的,跟着男人走到外間,隨意挑了張理髮椅坐下。
男人從抽屜里找出來個電吹風,插上插頭,將她的頭髮吹至半干,又問:“要理髮嗎?”
何冉看着鏡子中的自己,猶豫了一陣子。
自從兩年前出院后她就再沒剪短過,頭髮長得很快,現在放下來已經接近胸前了。
來之前她本沒打算要剪頭髮,但此情此景,她莫名其妙地就點了下頭:“剪吧。”
男人又問:“要剪什麼髮型?”
何冉不太在乎地說:“你看着辦吧。”
“剪多短?”
還是同樣的回答:“你看着辦吧。”
男人給出建議:“天氣變熱了,剪個短髮吧?”
何冉頓了頓,像在思考,最終點了點頭:“好。”
男人轉身去拿理發佈,在空中抖了兩下后圍在何冉的脖子上,那是塊染着星點污漬的白色理發佈,質量很差,沒有頸紙的保護,何冉感覺到自己脖頸周圍的肌膚被布料硌得很不舒服。
男人接着拿來理髮工具,幾把剪刀,然後就開工了。
何冉之前有猜測過他應該是業餘的,沒有考過證就直接上崗的,現在看來她的猜測應該是真的。男人的刀法凌亂,可以說毫無規律可循,東邊剪幾刀西邊又剪幾刀,何冉有點懷疑自己的髮型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
通往二樓的狹窄的樓梯里突然走下來一個女人,何冉一開始是聽到高跟鞋碰撞地面發出的尖銳的聲音,然後才朝鏡子裏看去。
那個女人有一頭大波浪卷的長發,有些蓬亂,看起來像是剛睡醒的模樣。她身上只穿了一條紅色背心裙,薄薄的衣料下隱約可見凸起的兩點。
女人走到何冉對面的那張理髮椅坐下,翹起二郎腿,打着哈欠問:“什麼時候做午飯啊?餓死了。”
她說的是方言,聽口音應該是川蜀那一帶的。
男人專心地理着發,沒有看她,只是回答道:“等十分鐘。”
何冉在鏡子裏偷偷打量着那個女人,她畫著濃妝看不出五官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身材很好,前凸/后翹,尤其是那對胸,雖然沒有內衣的托舉,但毫無影響地讓何冉感覺到它的雄偉,她估摸着可能快比自己的臉還要大了。
這時,男人已經剪完她後邊的頭髮,要開始剪劉海了。
何冉配合地摘下眼鏡,也不好再偷窺人家。
男人繞到她身前,彎下腰,湊近她,兩張臉相隔不到十厘米,何冉覺得自己此刻若是呼吸沉重一些他都能察覺得到。
何冉雙眼合上,眼睛看不見時感官更加敏銳。
冰涼的金屬擦過自己的額頭,細碎的短髮逐一掉落在鼻樑上、臉頰上,有些刺癢,他的指腹不經意間掠過她的肌膚,餘溫灼人。
明明他沒有再摸她的耳朵,可何冉的心又莫名因為這種輕微的接觸而揪在了一起。
在她自己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毫無徵兆地睜開雙眼。
男人-大概也沒料到她會突然睜大眼睛,握着剪刀的動作頓了一下。
四目相對,他的雙瞳是一片汪洋大海,卻又比黑夜的顏色更濃重。
何冉定神看着,像是要在深海里尋找耀眼的星星。
片刻,男人勾了勾唇,說:“你還是把眼睛閉上吧。”
何冉沒說什麼,依言閉上眼。
在那短暫的幾秒內,何冉注意到男人的左手有缺陷。
大拇指斷了半截,不知是天生的,還是事故造成的。
她有意想多看幾眼,但又怕男人覺得自己不尊重,最終還是沒這麼做。
男人的時間估算得剛剛好,十分鐘后,他拿海綿墊幫何冉擦掉臉上的碎發,然後解開了理發佈。
何冉睜開雙眼,戴上眼鏡。
鏡子裏映出一張白皙而嬌小的臉龐,簡潔的齊劉海、學生頭,看着清爽乾淨,何冉挺喜歡的。
她滿意地拿出錢包,問多少錢。
男人說:“洗剪吹一共15塊。”
何冉身上只帶了面值一百塊的鈔票,以及剛剛坐出租車找的幾張十塊錢。
她遞給男人兩張十塊,男人又退還給她一張。
何冉疑惑地看着他。
男人微微抿唇,解釋道:“你是今天第一個客人,收10快就行。”
何冉接過錢,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臨走前,她回頭望了一眼,發現自己的手機落在梳妝枱上。
挺好的,就讓它留在那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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